《归途》海云南墨

12、番外

　　后来的日子，程稚重新经营起生意，每天二十四小时地放着那段录音。它被拿去维修了好几次，随身听都播坏了三个。程稚总想寻短见，但每次都不了了之，把家里的家具捅得千疮百孔，唯独放过了我的遗像。后来倒是很少哭了但痛苦的时间却似乎越来越多。
　　他出了办事就待在家里，坐在破烂的沙发上，一坐就是一天。他没有朋友，也不主动同人说话，盯着电视上的雪花看一会儿就算是娱乐。
　　家里的陈设早就过了时，和外面几乎不是一个时代，程稚任然不换，似乎换掉家里的一点东西，这个家就会分崩离析。我日日地陪着他，却总觉得他是在欺骗自己，想把自己留在过去，想迫切地寻找那些模糊的日子来麻痹自己。
　　可人是不能活在过去的。
　　……
　　后来一场地震，还是毁了他这个陈旧的梦。
　　那日我坐在家里，程稚坐在门口，突如其来的震动打破晨冬的寂静。年老的小屋开始摇晃，愈摇愈烈，人们的尖叫声和程稚的平静形成对比——他默默起身走出院子，待在空地上看着有些寂寞的初雪，不知在哀些什么。四周很快响起旧屋的倒塌声，这片小区年久失修，七零八落得不成样子。眼看着眼前的景象一点点崩塌，这个承载了我们多年回忆的家归于尘土；砖块从我的躯体穿过在我脚下堆砌。
　　……我想我又没有家了。
　　地震结束，程稚在废墟前站了许久。算是在道别那个陈旧的梦。我以为他又要哭了。但这次没有。他跨过砖块和玻璃渣，在一个小小的角落里，从被杂碎的相框中取出了我的遗照，然后离开。
　　原来他也知道梦是会碎的。
　　政府后来修了新房。空荡的房间里，我的遗照依然在最显眼的位置。
　　……冬更凛冽了。
　　程稚终于有了新的爱好。跳交际舞。
　　他买了许多光盘，空了就看，自己在房间里比划。我觉得很有意思，也很浪漫，所以也学着跳……日子有趣了不少。
　　他应该……快忘了我吧。
　　以前的我总想去活，想如何活得更精彩，如何更幸福，结果总是与幸福失之交臂。如今死了，终于悟出一点生的意义来。如果让我重来一次，我依然会选择在那天昏黄的路灯下记住程稚的脸；如果回到大家都在的那些日子，如果当时勇敢一点；如果……
　　如果有如果就好了。
　　……
　　冬夜，却下了一场格外凄凉的雨，骇人得有些似曾相识。
　　十二点整，屋内响起整点的钟声，雨夜中无比寂寥。
　　程稚却突然走出房间，带上一把黑伞匆匆出了门，步子飞快。我一路追赶，才看清他穿了两年前本该结婚穿的新衣。我一面走一面骂他，骂他怎么半夜出门，骂他怎么这样风风火火，骂他怎么又发神经，穿上我买的衣裳……最终他驻足在我的坟前。漆黑的伞的边沿，缓缓笼住了我被漫天雨滴打得凄惨的墓碑。
　　他拭了拭碑上的水渍，单膝跪地。
　　“……你怕吗，这样的雨。”
　　墓碑上的我依然笑着。
　　“程稚，回去吧……”
　　我拍拍他的肩，谙知他不会动作。
　　“回去吧……”
　　“我不怕……”
　　“……”
　　他伸手，把我的墓碑抱在怀里，力气大得像是要融进骨血。
　　“我怕……”
　　“我怕这样的雨……”
　　“两年前的今天……”
　　“你是不是就死在了这样的雨中……”
　　“……”
　　我忘了。许是忘了自己的祭日。
　　“我等你结婚……”
　　“可我等了一夜……一直等到现在……”
　　“你再没回来过……”
　　“我没见到你最后一眼……”
　　“……”
　　伞歪了。一滴冷雨飞落到我的墓碑。
　　遗像上，从我眼睛的位置缓缓流下，变成了热的。
　　……
　　我是个罪人。
　　我束缚住了他。却没能陪他到最后。反让他用一生去遗忘我。
　　……
　　我的身体日益模糊了。感觉自己撑不了多久。
　　打算陪程稚散最后一次步。
　　他又漫无目的地走了很久，直至夜色渐浓，直至星宿渐明。直至路上空无一人。
　　……月光碎了满地。
　　我跟在他后面，他忽然定住脚步，在朦胧的月下打开了双臂。一高一低。
　　……他要跳一支交际舞。
　　我轻轻地挨近他的手，另一只手放在他肩上，伴随着他的动作踱起步子，在他高举的臂下转圈；他哼着曲调，轻柔又哀伤，并非华丽的交际舞曲，而是我儿时的眠歌《小白船》。
　　那首诀别的歌，此刻又用来重逢。
　　我望着他的眼，里面流转的事物我看不明白——有失望，有哀伤，满是岁月。
　　不知何时。我没有实体的泪珠已挂了满脸。
　　忽然一只轻蝶，扑闪着翅膀，撞碎了我残破的灵魂。
　　……是时候说再见了。
　　我们熬过了世俗，撑过了流言蜚语，终于没能逃脱生老病死。
　　我的身体破碎成点点荧光，随风飘向月光的尽头……这一生颠沛流离，终于在这一刻有了因果。
　　闭眼之前，目中仍是程稚与程稚共舞；月下的影子，却始终只有他一人。
　　如此相爱。一定会有下辈子吧。
　　……我们再不遥远了。
　　从今以后，风起雨落，林间草木，皆是我。
　　程稚。
　　今生卖花，来世漂亮。
　　你爱之所及，那便是我一生的归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