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里红殇》炼之蜻蜓

1、上 萝红满园香

　　序章

　　那些往事距离已经太久，几乎要忘记究竟是何时发生。
　　红熵记得的，只有那一日淡雅，却空旷冷清的大殿上那一抹清蓝色身影。
　　清浅的蔚蓝色水丝织造的一袭华衣长袍，它的主人却只是个外貌看起来过于年轻的女孩，坐在上座，烦躁而懊恼的咬着自己的手指。
　　红熵沉静的跪在大殿中，低着头，不曾抬起。
　　她知道上座的人在恼什么。不是气愤她这个涉罪的人，却只是因为她无力保护。
　　红熵的耳边传来空旷中的低语，“红熵！红熵……你要报复也好惩罚也好，弄个残废还是半死都随便，大不了让他断子绝孙造了孽也罢了，何苦杀了人呢……我保不了你了，这次真的保不了你了……”
　　红熵俯下头，散落的长发漆黑的铺在冰冷光滑的青石地面，额头几乎触及地面，行了大礼。她清冷淡然的声音缓缓溢出喉咙，“让锦翔贵子费心，红熵惭愧。”
　　为什么内心仍旧可以这样静，冷清得几乎一片死寂。
　　“红熵，私取凡人性命是重罪。我没能帮得了你……你的处置今天已经决定——贬为下仙，发配人间驻守，隶为下仙界姻缘殿监管。”
　　红熵终于抬起头，望着大殿上座的女孩，这样的结果似乎已经早已预料，可是她依然，不曾为所做过的事情而后悔。她只是，悲哀而已。
　　也许，心已死。
　　她再次垂下头，跪行了大礼。
　　这也许是她最后一次给这个曾经的主上行礼。
　　天人的寿命何其长，可是一个驻守在人间的下仙界人，却是再无资格轻易踏入上仙界九重天。

　　她不曾后悔。
　　她只是，想要忘记。
　　.
　　—— 两年前
　　……
　　……

　　（一）

　　满园红艳，细小的红花如漫天星辰布满在针叶绿丛，幽香弥漫。
　　如果红熵不曾远远的被那飘散的幽香吸引，就不曾驻足，不曾见到这宛如浩瀚的一园盛开茑萝。
　　不知是何人，竟能将茑萝花种得满园，照料得这么好。
　　她坐在院墙顶，清风拂过一身红艳如火的衣衫和漆黑长发，园中的各色花精远远的看到她，躬身行礼。
　　漆黑发丝在火红中飞扬，衬起一张明艳无双的脸。
　　——上仙界锦园花官，红熵。

　　今年的茑萝，倒较往日，香浓了许多。
　　季无痕放下手中书卷，年年都已习惯满园淡淡茑萝气息，并不以为然，今日却似乎隐隐有着不同。一丝幽幽的香萦绕在窗户吹进的风里，仿佛万千茑萝的香气浓缩沉淀千年，沁人心脾。
　　他起身行至窗边，满园青翠中点缀千万点红，循着那香气，他的视线被吸引到院墙上的一抹红影。明如火，艳如火，也美如火，如同一朵绽放的茑萝在飞扬的风里，让人拔不开视线。
　　是谁家的姑娘？为何会坐在这高高的院墙上？
　　季无痕静静站在窗边，一直凝视着，没有惊动那一抹火红身影。

　　今日的花仙似乎格外兴奋，红熵不知她们在窃窃暗笑些什么，故意板下脸想要去警告教训一番，却不知被哪个顽皮小仙的藤蔓缠住了脚踝，背后被突然一推，便从高高的院墙上跌落下来……
　　惊呼还没有出口，突然便落入一个宽厚却冰冷的怀抱——花香的气息顿时包围而来——原是这个人身上带了如此浓浓的花气，她才没有发觉有人靠近。
　　“你有没有摔到？”
　　红熵片刻怔然，倏地站起身离开这个人，她没有想到过会被凡人看到，而且还这般狼狈……
　　“抱歉，公子，我……只是路过……”
　　路过？路过别人家的院墙之上？
　　季无痕浅浅的笑笑，这个女子生得如此明艳，料不到性格却可爱得紧。
　　他的笑容淡淡，却透出寂静。红熵看得微微出神，她未曾见过一个凡间男子可以笑得如此……勾动人心。他细长眉眼，皮肤白皙，面容上，透出经年的寂寥和落寞。
　　见红熵不再说话，他也只是笑笑，转身准备走回书房。似乎并不在意红熵这样一个生人还留在自家的院子里。
　　红熵却忍不住开口问道：“公子！我可否再来看你院子里的花？”
　　他回头，片刻愕然之后，笑容加深，漫进了眼底。
　　“请便。”

　　那日之后，她日日路经这里，都会驻足停留，看的却不是那满园红艳，而是窗户中一道寂寂身影。从没有人到访，亦不见他出门去。仿佛只有这个繁花似锦的小院隔绝了世事，寂静安宁。
　　直到某日她方来时，他突然从窗户内开口唤她：“姑娘，夏天日头太毒，我今日刚好换了新茶，进来喝杯茶再走吧。”
　　她没有拒绝他的好意，跃下墙头，第一次走进他的书房。
　　一室浓浓墨香，画卷字帖堆满了桌面。
　　茶微苦，淡淡的涩和香，红熵轻轻闭了眼，空气中和着墨香，有一种沉淀的寂寥。

　　自这一日每日来喝茶，看他临字似乎就成了习惯，即使匆匆来匆匆去，也定要在这里坐上片刻。
　　尽管知道，还有事情等着她去做。

　　（二）

　　连日以来，人间的花精妖灵竟大量失去了踪影，直至惊动上仙界。
　　红熵受命前来调查，但这件事情的原因众仙却都是心知肚明。人间的花精法力不高却有天地灵气，一直是修炼妖法时用来吸取精力的上好选择。长久以来这种事情都不断发生，只是从未有过这样大的规模，几乎已经算得上是屠杀。
　　月上梢头，多日的搜寻终于让红熵等到那一团在地上游动着匍匐靠近花圃的黑影，从沉睡中惊醒的花精发出一声惊叫，顿时骚乱了整个花圃。红熵从树梢飞身而下，如火般的红光宛若闪电刺穿黑影，牢牢的钉在地上——
　　野兽般的嘶吼在黑夜响彻，黑影挣扎着扭动，红熵落定，却见是一只鼬，人形尚未稳定，还有着野兽的模样。
　　“是你抓了花精去修炼？只有你一个怕是没这么大胃口，还有什么人——”
　　第二根闪电般的红光已在手中聚现，红熵正要再次钉下去，忽闻异动，抬头却见青衣素衫，季无痕站在花田外，微微诧异的看着……
　　红熵一愣，鼬怪摆脱红钉正向季无痕逃窜而去，妖风扫过，带起一路镰风，季无痕手臂上的衣袖顿如碎絮。

　　季府中，红熵细细替他包了伤口，鼬怪的镰风割出的伤深而利，流血却极少，几乎感觉不到多少疼痛。
　　季无痕看看包好的伤口，再看红熵，她已在旁边坐下。
　　“姑娘不是凡人？”
　　红熵淡淡微笑，并不隐瞒，“我是天上花官，此番下界为捉拿以花精元气修炼妖法的妖物，不想今夜连累了公子。”
　　季无痕略显忧虑，“捉拿那般妖物，只有姑娘一人？”
　　红熵却笑道：“我是花官，也是武将。”那般明媚的一个女子，笑容间自信而飞扬，全无半分惧怕。
　　季无痕抬头定定望着她，脸上渐渐浮现笑容，很淡，却很暖。
　　“虽然我也许帮不上什么忙，但是可以说给我听听吗？”
　　“嗯，你若想听，我便说给你听。”

　　红熵对季无痕的事情，其实早已经了解——他为何深居简出不与外人交往，为何会在深夜外出，采买些许衣食用物。在附近四处搜查的时候，她听到了很多传言。关于季府，关于季无痕。
　　镇上的人没有人愿意同他来往，即使远远见到，也只是躲开，窃窃着，指指点点。
　　因为传言说他是蛇妖之子——有人说季府的夫人在重病过世之后，尸体化作了一条蛇。流言就从那时传开，而那之后季府的人一个个亡故，家丁下人也渐渐离散，最终只剩下年幼的季无痕被一个老仆养大。
　　他自小便在别人的指点中成长，习惯了离世寡居的生活。
　　红熵不知道季府的夫人是不是蛇妖，或者传言就只是传言。在她眼中，季无痕除了那白的过分的皮肤，与其他人并无不同。
　　就算是妖与人之子，也未必是妖。这样的孤立并不公平，可是没有人会在意公平。

　　“红熵，你所看到的世界，是什么样子？”
　　红熵站在门前望着夜空下的院子，月光中花精与其他妖灵大多已经沉睡，却有夜行的小妖才刚刚四处游窜——
　　“无痕，你来，我让你看。我所看到的，你也可以看到。”

　　（三）

　　季无痕从不知道，原来他生活的地方并不寂静。嬉笑的喧闹声从窗外不断传来，红熵在房间里临着他临过的帖，忽然之间即使不用给自己找事情做也不再寂寞无趣。
　　他只希望红熵可以一直留在这里，那么这样的日子便可以持续下去。然而红熵却终究有她的事情要做，他不禁想，倘若有一日红熵回得天上，是不是他又要恢复过去寂静的生活。
　　他能够看到不属于人间的画面只因为红熵的施法，红熵若离开，他便什么也看不到。喧闹过，寂静便显得有些难以忍受。渐渐的，红熵不在时也无心临帖，只能在旧书房翻看着先人收集的书来打发时间。
　　若非如此，他也不会发现那本秘书。
　　上古妖法，玄门之术。然而，却都是些歪门邪道的妖术。
　　他细细看过，待红熵来时忙与她看。
　　上天界虽然早知吸取精元修妖道一说，却不知其中详情。红熵捉凶也就格外困难，不得要领。此时才知魔修所需天时地利，红熵脸上不禁露出兴奋笑容，“这样就可以找到妖物藏身修炼之处！无痕，你立了大功！”
　　看着红熵笑容，季无痕些许的黯然也只得放却。他帮了红熵，只会让红熵更早完成任务回去天上。
　　只是，季府为何会有这种不传之书。难道真如流言所传，是蛇妖之后。

　　月阴之处，灵聚之地。
　　依秘书所言布下阵来，红熵在等着月亮的缺口。
　　身后脚步声响，踩断了枯枝。红熵回头见到季无痕，对他上次受伤的事还心有余悸，“你怎么会跟来，快回去。”
　　“法力我虽然没有，但妖术秘书却读得比你还通透些，也许可以帮上些忙。”
　　红熵不得不承认，就连摆阵都要季无痕帮了很多忙。这些邪门的妖法，她竟是比不过一个凡人。
　　“你躲在这里，不要动，不要出声。”
　　夜越深，月亮渐渐有了缺口，漆黑的邪气开始从林子中溢出，阴冷的让红熵也忍不住打了冷颤——这绝对不是那只镰鼬。
　　“无痕你走！”红熵已然后悔不该托大，留了季无痕在此。可是如今要逃不被那妖物发现已是妄想，她手中红光化作一柄长枪，飞身而出，索性与那妖物拼出高下，也好让季无痕早早离去免得被连累。
　　浓的妖气在地面盘桓，她将神力推向一道阵符，霎时阵内地面流光四起，生生将那藏于地中的妖物逼出，
　　轰然声响地面一阵，竟是一条巨蟒破土而出，向红熵喷出一口浊气。
　　未被吸取的仙灵之气还环绕在巨大的蛇体上，难以想象它究竟残害了多少花仙。它正在炼化之时被强逼出来，难以恢复人身。
　　红熵引无数天雷作钉，道道闪电都变作红色，将巨蟒钉于地面。巨蟒挣扎，蛇尾摆脱了禁锢扫断一片树木。
　　仙妖争战，季无痕远远看着，妖气不断从蟒妖体内被逼出，浓浓的黑雾越来越多，他抬起双手，只觉那丝丝妖气仿佛要从裸露的皮肤不断渗入，心下冰凉惶惑。突然他察觉附近有了异动，便循声而去。树丛中，竟是那镰鼬受到妖阵影响化了原形，在地上挣扎着起不来。
　　鼬怪见有人来，想要化作人形，却也只是在人与鼬间恍惚着，无法成形。
　　“凡人……你救我，我会报答你……！”
　　季无痕居高临下看着它，却是未动。
　　“凡人……你要什么我都可以给你，只要你除掉这附近的符……”
　　话未完，季无痕已经蹲下来，却是一张符帖在他的头顶——帮红熵准备这个阵，他多备了符以防不时之需，一直放在身上。
　　看着鼬怪恢复原形一动不动，他脑中行行浮现书中文字，那本妖术秘书，竟是被他一字不差牢牢记下。
　　他非妖类，能够使得其中妖术吗？
　　但他，又当真只是凡人？
　　是与不是，能与不能，他只需一试——

　　红熵拿了蟒妖，便得回天上复命。
　　季无痕淡淡笑道：“你去吧，这里我来收拾残局便好。”
　　红熵环视此地妖气，恐怕要很久才能散尽，残留阵符也只能拜托给季无痕，只是依然担忧道：“这里妖气太重，你也尽早回去。”
　　“我们——还会再见吗？”
　　红熵沉默很久，抬起头，笑容间些许落寞，却肯定的答道：“会的。只要，来人间，我一定来见你。”
　　此生殊途，再见，已不知是何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