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个不可言明的人》魏丛良

16、小安寺夜雾

　　第十六章
　　小安寺夜雾

　　他们往外走，顾稚停下，他还要等徐州文。
　　邓佳欣邀请他下次正式聚一聚，毕竟也算是一个学校。
　　顾稚笑着说好。

　　他今晚一直在笑，绷紧着的脸部肌肉无声抗议，疲惫酸胀。
　　只剩他自己一人后，他坐在石阶上。酒吧内还有排着长队等待进去的人，他点了根烟，仰起头看着夜空。

　　黑色宾利从红酒吧外围道路经过，夜色把其低调包裹。虞鸣津拿着平板正查看着刚才助理发来的邮件，几杯酒，似乎让他更精神。
　　司机问他今晚要回哪里？他母亲今夜生日，给他的随行司机发送了一整夜的信息，询问虞鸣津的动线。
　　虞鸣津的视线从平板上稍稍偏离，疲酸的眼随意看向车窗外。红酒吧的大门台阶上，那位永远雅人深致挑不出差错的顾少爷，此刻正坐在台阶上抽烟，姿态随意慵懒，与周边嘈杂人群格格不入。
　　只能一眼，红灯熄灭，黑色宾利驶出这个路口。

　　司机透过后视镜，看到虞鸣津的脸在路灯光影交错间忽明忽暗，短暂的沉默后，虞鸣津开口，“去紫荆山。”
　　虞鸣津的母亲徐氏住在紫荆山上的小安寺里，宾利停在夜色之外，虞鸣津处理完最后一封邮件下车。

　　小安寺坐落于紫荆山半腰，山雾重重，守山人见是虞鸣津，连忙从门岗出来奔至虞鸣津跟前，“虞少爷，您来了，我给你叫车。”
　　虞鸣津侧头看向隐没在山雾中的小安寺，“我自己上去。”为了消除对方的不安，他多加了一句，“山路不远，就当运动。”

　　徐氏是在虞鸣津三岁时出家的，当年艳冠群芳名动朝海的徐姓女星看破红尘，离开豪门虞家遁入空门这一事，当时独霸新闻版面头条整整半月。
　　紫荆山的山门都快被记者踏破，谁都想去小安寺上看一眼，忘想着拍下徐氏的一寸一角，登上刊物，狠狠赚一笔。

　　可谁知，徐氏并非自愿出家。她嫁入虞家，为虞晟生下一子，本以为是和乐美满，却未曾想虞晟生性风流，在她孕期便交往了其他女人，比她更年轻更美艳。
　　就算曾被称为娱乐圈最美的女人又有什么用，结婚生子人老珠黄，最后还是被爱情抛弃。
　　没过多久，她就疯了。
　　虞家不会要一个得了疯病的女主人，徐氏几乎是被绑进了小安寺。

　　也许她本来是没疯的，可一进小安寺，她便真的疯了。
　　不知用了什么办法，她从寺中逃离，偷偷回到了虞家，把年幼的虞鸣津抱了出来。

　　只有三岁的男孩，被塞进了一个黑色的行李箱中，放在轿车后备箱里。
　　那一次，虞鸣津差点死了。

　　徐氏驱车前往江海大湾，在那里给虞晟电话，告诉他自己打算带着他的儿子一起去死。
　　虞晟勃然大怒，但却不敢在手机里发怒，他隐忍着维持徐氏情绪，他的人也在满城寻找徐氏踪迹。

　　徐氏说到底还是不够疯，她在虞晟一声一声虚情假意的哄骗下，情绪逐渐稳定，寻死的念头慢慢消减。
　　就在这时，虞晟的人找到了那辆车，打开后备箱，抱出了已经被塞入行李箱整整四小时的虞鸣津。
　　虞晟得到虞鸣津被救出的信息，原本温和的语气陡转直下，近似冷酷无情对徐氏说了三个字，去死吧。

　　徐氏回头便看到虞鸣津被人从后备箱抱了出来，一车一车的人圈了过来。她绝望尖叫，知道自己唯一的筹码也没了。
　　转身跳海，海水淹没，淹没了她，也淹没了她所剩无几的希望。

　　她是好运也是不幸，没能死。
　　在医院治疗，一段时间后，便被送往小安寺。

　　风从山间吹来，紫荆山上的梅花盛开，缕缕清香飘至鼻尖。
　　虞鸣津穿过山路，拨开新长出来的林叶，梅花香成了寺庙檀香。他站在小安山红木门前，抬手推开，“咯吱”作响。

　　徐氏跪坐在佛前，听到身后响动，她丝毫未动，只是轻唤一声，“你来了。”
　　虞鸣津走到徐氏身侧，只有一个蒲团，他便直接跪在了地上。
　　“母亲。”简短的一声称呼，是虞鸣津对这个曾经想要杀了自己的人最大的宽容。

　　徐氏的脸在昏暗的光线下，是慈眉善目的温和。
　　谁能把眼前这个一身素衣，朝朝暮暮青灯古佛为伴的僧尼，与当年那个艳冠娱乐圈的大明星相提并论。
　　虞鸣津和她并不亲厚，幼时事故后，他回到虞家便发烧住院了整整一个月。出院后，母亲就从他的生活里消失了。

　　虞晟对徐氏是厌恶至极，不让人在家里提起她。而且未过多久，虞晟便娶了新的妻子。
　　他应该是得了娶女明星的教训，再婚时便找了一位门当户对情绪稳定的大家闺秀高小姐，两年后生下一子。
　　虞晟大喜，孩子满月时，当着众人面，宣布这就是他虞家日后的继承人。
　　当日，不过六岁的虞鸣津躲在宴会厅的大门后，门内高朋满座，他们窃窃私语，谈论着那徐氏留下的孩子该何去何从。

　　“一定是不会要的，高小姐怎么会让别人的孩子威胁自己的孩子。”
　　“送出国？那么小的孩子送到国外怎么活？”
　　“寄养家庭一大堆，虞家总有办法。”

　　小小的幼童只觉得自己在别人的口中就像一条狗。
　　不要了、送出去，一条可以随时随意丢掉的狗。
　　他瑟瑟发抖靠在门后，吊顶的水晶灯光璀璨，光线坠落在他满是眼泪的脸上，是破碎了的样子。
　　从很小，虞鸣津便深知，若不想被看作狗，那就走到那些狗主人望尘莫及的地位。

　　如今这个高度，是他能随心所欲的程度。
　　虞家要仰仗他，便不敢动徐氏。
　　徐氏得了自由，却没有离开小安寺。常年也不联系自己的亲子，只有在自己生辰那日，会希望能见到虞鸣津。

　　“今天是我生日，你去给我下碗面。”徐氏从佛前站起，素面黑发，微微垂眉看着虞鸣津。
　　从某些方面来看，虞鸣津那好似天生就会指派别人的作态可能就是从徐氏这边遗传而来的。
　　虞鸣津到了此处，平日的锐气消失殆尽。徐氏指使他，他也不推脱，一一照办。

　　下厨煮面，还放了两根青菜。
　　一碗面端到徐氏面前，他们面对面坐着。徐氏吃的不多，再加上如今已深夜，她吃的就更少。
　　浅浅一碗面，还剩大半推给虞鸣津。虞鸣津拿过筷子，吃掉了剩下的面。

　　浅黄色的灯光，映照着徐氏的脸，一张温婉秀丽的皮面。
　　虞鸣津看着徐氏，明白自己对顾稚那熟悉的感觉是从何来了，那位顾少也是如此，温厚和善的一张皮，内里却是截然相反。
　　他们都有两张脸。

　　一碗面见底，徐氏的生日算是过完。
　　虞鸣津要离开，徐氏送他到门口。

　　小安寺内灯火昏暗，寺外浓雾重重。
　　一切都是前途未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