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鹤牧歌 [gb]》江欲一

85、第八十四章

　　这是庄楚今见到那个人的第二面。
　　可有些人只用一面就可以记得清。那人逆光站立，顶着熊熊烈日，高马尾半垂，眉目精致而漂亮。那一瞬间，她恍若与整个世界割裂开。
　　眼前的一切过于不真实，确是真的。
　　教官赶到的时候，黑衣少女正单膝跪地，她缓缓起身，将地上体力不支的军训生打横抱起。她眉头紧皱，仰头示意身后的庄楚今，声音平淡却带着情绪：“他低血糖，向你们教官说一下情况，我先带他去医务室。”
　　说罢，还未等在场的人反应过来，她已然走出十几步，根本没由得任何人阻拦。
　　旁边一列队伍经过，穿着整齐迷彩制服的学生纷纷目光聚焦于眼前的场面，开始起哄，甚至有憋不住的已经开始讨论。
　　“我靠，谁啊，刚刚那个女生嗖一下就冲过来了...”
　　“谁知道啊？那个晕倒的是肖牧野吧…前几天还有人在校内论坛里扒他身份，结果后来帖子炸了。”
　　“牛，开学就钓上学姐，领先我们百分百啊~”
　　教官冷静回头，目光扫过窃窃私语的学生：“闭嘴！谁再讨论罚十五分钟军姿。”
　　“...”本饶有兴趣八卦的众人即刻闭了嘴。
　　教官收回余光，转过身，望向离事发地点最近的红毛，疑惑道：“他...”
　　听见对方的话，庄楚今瞬间回过神，他抬起头，满脸担忧道：“教官，我室友有低血糖，不能久站，这不就...”
　　“晕倒了”仨字儿还没说出口，教官立刻冲他摆手，示意他快走，“你快跟过去瞧一眼，回来向我汇报情况，速去速回。”
　　庄楚今就等着这话，教官话音刚落，他完全没有犹豫，撒腿就跑。
　　人飞出去十几米，尾音还在后面飘：“得嘞！我现在就去！”
　　尼玛，这么大的太阳，谁有机会溜走还站在那儿就是傻子。
　　谁速去速回就是孙子。
　　他“嘿嘿”一乐，嘴角的笑差点没咧到后脑勺。
　　走了几十步，直到消失在操场的任何视角视线以外，庄楚今终于把军训帽子摘了下来。他用力揉了揉头发，于是脑袋顶上那几撮毛又软趴趴地立了起来，随即慢悠悠地走在去医务室的路上，琢磨着下午用一个什么借口把教官那儿糊弄过去。
　　是“一男子烈日军训低血糖倒地，室友情谊撼动天地”，还是“相爱相杀大学生的十大感人瞬间”，或者是“身患低血糖少年，帅哥室友送来爱的温暖”
　　“这个好。”庄楚今一合计，立刻拍手决定：“爱的温暖，没错，人间自有真情在啊。我就这样假装照顾他一下午不过分...不过分。”
　　那俩人配合得太好，如果不是他刚才特意凑近肖牧野察觉到他呼吸声中的猫腻，自己还真被唬住了。
　　庄楚今双手插兜，哼着歌，挑树下阴凉处走，但忽然间，他脑中忽然一闪而过肖牧野装昏前的那话：你会演戏吗？不会的话，就去猜...
　　他的脚步忽而顿住。
　　一种怪异的预感涌现。
　　不对啊，如果刚才只是那两人早已经编排好的一幕戏，就不该带上他啊。他这个目击者，除了自己能趁机借口逃跑之外，没有任何作用。
　　肖牧野是什么时候开始变得不对劲来着？
　　记忆顿时涌来，庄楚今心脏一抖，“我靠？”
　　校医院。
　　空荡荡的大厅，六张床，铺着白床单。消毒水味道不重，倒是有股药味，与医院环境大不相同，校医正在聊着八卦，偶尔抬起眼皮瞧一眼门口。
　　封鹤脊背抵着床边，单腿悠悠地晃着，靴子拉链一下下与床沿撞击，发出“啪嗒”“啪嗒”的响声，她也不嫌吵，反而饶有兴趣地盯着床上的人，笑道：“装得挺像啊。”
　　“...”
　　肖牧野的脸憋得通红，被面前人就这样拆穿，还有点儿不好意思，他避开对方灼灼的目光，开始转移话题：“你怎么这么早起来？”
　　就知道。
　　封鹤自从将他扛起来的一瞬间，就知道他要问这个，不过是早晚的问题。她倒不怕对方问起，于是耸耸肩，如实道：“起个大早，去见了一个人。”
　　肖牧野眸色微动，淡淡道：“和我有关系。”
　　“嘿，被发现了，真聪明。”封鹤双手环绕胸前，同他开着玩笑，她不知想起什么，慢悠悠地起身，凑近肖牧野跟前，轻声道：“肖牧野同学，我最近有一种感觉。”
　　两人距离极近，肖牧野脸颊爆红，他呼吸一滞，眼神飘忽道：“什么...什么感觉？”
　　她嘴角挑起一抹不易被察觉的笑，目色灼灼：“我发现你挺能憋的。”
　　“...”心脏险些要停跳，肖牧野不自觉咽了口唾沫，明知故问地缓声道：“什么...”
　　封鹤瞳色发暗，偏过头仔细打量着眼前的人。人表情的细微变化在如此短的间距内会被瞧得一清二楚，她唇色淡淡，嘴角笑意似有若无，眼尾微微上扬，睫如鸦羽，而下的目光几乎能看穿一切。
　　不仅仅只是目光，封鹤这人天生就带着一股压迫感，明明那姿态随意散漫，似乎对任何事物都不关心，但却能将任何事物都掌控在内的锐利锋芒。
　　而就是这样的一个人，却偏偏...
　　封鹤的打火机在手里转了几圈，停住了。她抬起手，掌心覆在肖牧野头顶上，小心碰了碰：“你想知道答案吗？”
　　肖牧野不敢呼吸，他眼眶微涩。半晌，终于抓住了她的手腕，他的声音发哑：“封鹤，如果条件是你，以身犯险。”
　　他的手掌小心翼翼地绕过着她的伤口，那是一道未愈合的疤，“我不想，也不愿意。”
　　封鹤揉着他发丝的手顿住，她笑了笑，眼底温暖，里面是化不开的柔情，两人目色相撞，她轻声说：“不会。”
　　肖牧野第一次感觉自己喘不上气。他认为自己聪明，可以看懂这世界上大多数事情，但对于目前而来发生的变数，他却想不到任何方法能把封鹤隔绝这些事件之外。他竟然第一次觉得崔秀丹曾经说过的那些话都是对的，他留下，会给别人带来麻烦。
　　他是不幸的开始。
　　肖牧野眼眶酸涩，他与她十指相扣，哽咽道：“可是...”
　　他说不下去了。
　　他不能再看她。
　　一眼也不能。
　　明明她是一个如此怕麻烦惹上身的人，却因为自己一而再地置于麻烦里面。
　　空气安静。
　　封鹤的手肘抵在墙边，眉轻轻一挑，笑着反问：“说你是呆头，还真的是？”她的指尖轻擦过眼前人的脸颊，声音极轻，但比任何时候都坚定。
　　她说：“相信我，嗯？”
　　顿时，肖牧野脑海中仿佛有千万簇烟花同时爆开，炸开，碎裂，在一方夜空中盛放，天地倒转，海面上升起一尾尾浪花。
　　汇集，奔流，钻入四肢百骸。
　　水融入身体，仿佛爱跌进爱里。
　　他眼泪瞬间决了堤。
　　肖牧野没哭过，小时候，被欺负，他没哭。母亲死的时候，他没哭。被关进黑屋面壁，他没哭。长大了，被身边人当成异类，他没哭。
　　痛苦只会让他沉默，麻痹之后，就是沉默。那些痛处加在他身上，可谁都抵抗不了命运。
　　他当初给算命先生的那五十块钱，难道真因此解掉了自己的灾？如果真的灭掉了灾祸，可真的是因为那五十块钱带来的？
　　如果人人都求神，那人的力量又算什么？
　　他算不上是个好人，也不算一个善良的人，从来不觉得有神。他自己孤身一人，横冲直撞，踏过脚下泥沼，劈开荆棘，无数次跌倒。
　　如果这个世界上，真的有属于他的救世神仙...
　　那人，是封鹤。
　　也只会是封鹤。
　　肖牧野瞬间跌入一个温暖的怀抱，对方将他揽在怀中，她的手中力道越发紧，仿佛要将他揉碎掉，融入血液里。
　　“相信我啊。”她重复说着。
　　肖牧野下巴抵在她肩膀上，侧过头，嘴唇贴近她的耳廓，呼吸温热，轻声说着：“我相信...一直，一直都相信。”
　　烟花星点陨落，宛若颗颗星辰。
　　他们浑然难分。
　　校医院门前的人在原地来回踱步，去，还是不去？问，还是不问？不过他怎么有种自己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被带上贼船的错觉？
　　思考良久，庄楚今终于一咬牙一跺脚，按下了门把。伴随着门“吱嘎”一声，只见床上的人与身边人对视了下，然后下意识弹起。
　　红发男孩大喇喇站在两人跟前，手插进迷彩裤口袋，扬了扬头，“肖牧野，封学姐…虽然我不知道你们还有我妈到底瞒着我在打什么哑谜，但我决定——带你们回家。”
　　尽管在意料之中。
　　肖牧野还是犹豫了：“你...”
　　庄楚今仰起头，模样甚是云淡风轻：“我仔细思考了，觉得事情蹊跷。自打我出生起，我爸妈就没回过淮滨市，你又是淮滨人，我妈听见你自报姓名，情绪明显产生波动...你和我一般大，期间肯定发生过一些事情，只是我不知道，你也不知道。”
　　话音刚落。
　　封鹤背那装晕小孩儿走的一路，已经听他把事情起因经过阐述了一遍。所以听了庄楚今那些话，她还挺意外的。
　　这事儿要换成发生在自己身上，第一反应指定是：靠，这小子不会是我妈私生子吧？
　　第二反应：我的妈啊，骗人你倒是也藏好点儿，怎么能这么轻易就被我发现了。
　　而眼前这人，他能说出刚才那些话，说明他早已经想过那两层，现在已经到了第三层。
　　他想弄清楚事情始末。
　　封鹤的二郎腿不自觉地翘起，一副看好戏的姿态。虽说眼前发生的一切在自己考虑之内，不过她倒是觉得，自打她与肖牧野认识起，周围这些人好像都变成怪物了。一个一个鸡贼又精明，她只能认真了。
　　同时惊讶的还有肖牧野，他没回答庄楚今，眼神却已经不自觉望向身边人。
　　虽说眼下这情况算不上复杂。
　　不过这人那一脸胜券在握的得意表情是神马情况？不仅如此，她瞬间起身，一把提起还没回过神的肖牧野，淡淡道：“走。”
　　被扼住命运咽喉的肖牧野：...
　　被封鹤的粗鲁动作吓到的庄楚今：…
　　学校后门。
　　“你俩，穿这么明显的军训服还想走大门？”封鹤目光扫过身边两抹明晃晃的绿，轻嗤道：“不给你俩逮回去记一笔违纪就不是东大了。”
　　语罢，封鹤扣好卫衣帽子，单手搭在墙边，她深吸一口气，后背贴墙，轻松蹬地而起，手臂发力，一个翻转瞬间跃上围墙。一串行云流水的动作结束之后，见下面的人没动静，她边抖着掌心上的泥边惊诧地盯着围墙下那两人：“看什么看？翻啊！”
　　庄楚今嘴角一抽，眼皮跟着突突跳个不停，他指着墙上的人，望着身边的肖牧野：“她平时就是这样，额…飞檐走壁的？怪不得学校天天能抓到翻墙的，原来都是鹤姐干的啊！”
　　肖牧野单手扶额，打着哈哈道：“啊这...她，她啊，哈哈哈。”
　　他心下道，不能再解释了，会越描越黑。
　　于是，在那尴尬不失礼貌的笑声中，围墙上的人毫无在意，反而低声道：“肖牧野。”
　　“嗯？”被喊到的人瞬间抬头。
　　封鹤单手拄墙，摇摇头，无奈笑道：“笨啊，把手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