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鹤牧歌 [gb]》江欲一

78、第七十七章

　　说实话，在这之前，封鹤不觉得这个世界有什么好。如果能够独自一人，独善其身最好。
　　可正是因为万事万物的存在，它也同时告诉你：总有一些你甘愿为之付出的东西，而你会为了那些，选择放弃孤独，走向热烈。
　　封鹤笑着擦拭嘴角的湿润，“真甜。”
　　“骗子，我刚抽了你的烟，肯定苦。”肖牧野忍不住反驳，但他自知理亏，因此说话声音极小：“至少不是甜的。”
　　“不管，我说甜就甜。”某人边说着边大摇大摆地起身，随意抖着屁股上的灰尘。好在他们东大校园虽然经常有游客进出，除去教职工以外的车辆被限制通行，加上学校定期维护环境，所以，路上不脏。
　　封鹤唇角一抿，“我说，你以后别老瞎猜，我哪有那么多不开心的时候？”
　　“所以这就是你炸校园论坛的理由？”肖牧野几乎瞬间脱口而出，以至于做了亏心事被拆穿的某人脚步突然停住。
　　“你怎么...知道这事儿的？”封鹤眼睛瞪得老大，说实话，她真不是好奇肖牧野为什么知道这事儿是她干的，她只是惊讶，这人那破手机竟然还能看校园论坛。
　　肖牧野耳廓通红，他又想起上午庄楚今提到这茬时候的态度——
　　“我去，真是个狠人啊。怎么就这么巧？论坛崩了，帖子删了，你快想想，谁能做出这事儿啊?”
　　结果当然是想都不用想。
　　“狠人”这词儿在肖牧野心里，向来只与一个人能挂上钩。
　　他望着面前人，语气轻轻，“听别人说的。”
　　封鹤轻嗤一声，单手插兜，满口都是理：“哦，谁让他们偷拍，还泄露个人信息，那不活该吗？还有，想要微信号难道就不能光明正大地要吗？我和你说删帖都是轻的...外一真有人借这机会进学校溜进你宿舍怎么办，危不危险？你就说这危不危险？”
　　“别用这种崇拜的眼神看着我，以后请叫我正义侠，慢走不送。”
　　肖牧野攥着手机，撞上面前人的目光，试探性地反问：“...额，真的就只是，危险吗？”
　　没想到这小孩儿还留着后招。宿舍这边灯光昏暗，尤其背对着更瞧不清。封鹤被这么冷不丁一问，一个不留神，差点没摔一趔趄。她深呼吸，猛地凑到对方跟前，低声道：“不只是。”
　　“还有私心。”她说。
　　算是，偏心吗？至少肖牧野在那一刻是这么觉着，他心头发热，指尖却发凉。对自己而言，温暖和偏爱都太过奢侈。
　　就像小的时候，他和赵鹊炎一起偷跑到城里，路过了家婚纱店，店里几对情侣挑选婚纱，肖牧野却只看到婚纱旁边的租金标签。店员路过窗边，眉头皱起，嘴里嘟囔着：“小孩子别乱看，又没钱...”
　　所以一切幸福到来之前，他都觉得自己离死亡不远。恐惧之后，麻木褪去，只剩下一副空空的躯壳。
　　有眼泪要掉下来，肖牧野就把它们全部咽回肚子。他后退一步，盯着封鹤的眼睛，好像在看天上的星星。
　　他不知道自己抓不住得住星星。
　　她光是站在那里，已经足够耀眼。
　　封鹤哼着歌离开。
　　手机亮了。肖牧野那碎成二十三块的屏幕上弹出一条短信：八点半，东大门口，MEET咖啡店。
　　发件人：王燚。
　　肖牧野看着手机上的时间，指尖微动，敲下了一句，“好。”
　　有些事情，哪怕你再怎么样假装看不见，它还是会发生。与其这样，不如主动起来，赶在冰川彻底塌陷之前，抓住最后一块浮木。他双手插兜，扣上鸭舌帽，拉好外套拉链，隐入夜色。
　　肖牧野是一个绝对不会迟到的人，也绝对不会提早。这样说吧，或许因为他对任何数字都有着绝对敏感，非约定时间的等待会使他陷入没来由的慌张，这行为放到对方身上也是一样。
　　然而王燚迟到了。
　　服务生已经第三次询问是否要提前点单，如果他现在说不是，面前人的脸色便会顷刻间变得不怎么好看。
　　肖牧野抬眼看了眼墙上的老旧时钟，冲服务人员点了点头，“点。”接过对方递过来的纸质餐单，他想都没想，在第一排的第一个点赞推荐的饮品上打了个勾。
　　“好的，稍等。”对面男服务生的表情微变，大概是因为肖牧野选的咖啡是店里最便宜的一杯。
　　但当他看见对方大大方方摆在桌面上手机的时候，差点彻底失去表情管理。
　　碎...碎成这样？还能用呢？
　　肖牧野目光始终盯着窗外，直到望见那蓝色卫衣由远及近。那人加快脚步，匆匆推开门，直奔角落自己这桌而来，期间路过吧台，也点了杯什么。
　　没等两杯一起做好，对方就匆匆来到肖牧野跟前，呼吸中带着未平息的喘。
　　肖牧野神色一凛，他目光集中在面前这人的手背上，上面是一道未愈合的疤，从那大小，形状上看...
　　“谁烫的？”他的声音不大不小，但每个字都精准地敲在对方的心上。
　　王燚脊背一僵，猛然抬起头，刚想下意识收回手，却已经来不及，犹豫间，还是决定开口：“我...自己。”
　　服务生端着托盘，杯子分别递到两人跟前，察觉气氛不对便匆匆离开了。
　　黑色鸭舌帽下的脸上表情微变，他皱着眉，提着一口气，凑到面前人跟前，哑声道：“你别想骗我，方燚。”
　　王燚下意识地咽了口唾沫，一股不知从何而来的燥热侵袭着后背，他感觉身上这件卫衣扎得慌，勒人，挺难受的。
　　他没撒谎，但就是觉得眼前这人压迫感十足，让他不自觉反复回想自己到底哪里说的有问题。
　　“为什么迟到了。”肖牧野目光灼灼，他端起陶瓷杯，轻轻抿了一口，“我不觉得你会主动迟到，时间，地点都是你约的。如果你是个没有时间观念的人，那就不是这种慌张状态...”
　　他嘴角一扯，笑道：“至少不会严重到，像刚刚的那个慌乱状态。”
　　“...”王燚目色顿住，他下意识反问：“如果你猜错了呢？”
　　“不亏。”肖牧野的眼眸发亮，“那至少为你接下来要对我说的事情做了个缓冲，不是吗？”
　　王燚瞬间抬头，只见面前的人双手插兜，眼皮微耸，不经意对上自己的目光，缓缓开口：“说吧。”
　　夜色渐浓，窗外，不远处的天空被东大晚会的灯光映照的发亮，灯柱四散。树叶被风吹得沙沙响，行人在路上各自匆忙，咖啡店内音乐声不小，刚好掩盖掉角落两人的对话。
　　王燚目色闪动，“你还记得，我被收养走的那次吗？”他像是在做什么决定般，嘴角晕开一抹自嘲的笑，“肖牧野，你再好好想想...就凭借我这脑子，能布出那么一个局？”
　　那话刚落，随着脑子里“嗡”的一声，似是有什么秘密，被撕扯出了一口。紧接着，冲破时间给予的枷锁，再次泄洪而出。
　　天光乍亮。
　　郊区，春天孤儿院。
　　男孩站在院长办公室门前，脊背发凉，他盯着脚下的拖鞋，右脚后跟那里已经卷了边，袜子是白色的，是他来这里的时候穿的那双，边角泛黄，不是脏，就是洗不干净。
　　此时此刻，他拳头发紧，单手搭在门边，深呼吸，试图让自己保持平静。
　　就是自己再笨也知道，一旦踏进这扇门，就没有回头路了。这句话不单单只是对于他自己而言，还牵扯到了另外两个人。
　　男孩是被亲生父母送来的。他出生的时候家庭条件还不是现在这般，至少，如果一直像最开始那样，他大概也不会被送出去。父母常年在外地打工，他从小就在奶奶家长大，后来奶奶生病，几乎花光了家里所有积蓄，父亲矿上出事，矿长跑路自杀，工资被拖欠了整整半年。
　　他知道，那半年的前对别人来说不是什么，但对于自己那已经承担了那巨重负担的家庭来说，简直就是一个噩梦。
　　家里开始争吵不断，有多少次男孩都从梦中惊醒，伴随着都是无止尽的争执。
　　那天，父亲抽了一整夜的烟，母亲流了一整夜的眼泪。
　　第二天，他们带着自己来到了孤儿院。
　　淮滨市人尽皆知，春天孤儿院的院长是个好人，攒了大半辈子的积蓄，几乎全部投进了孤儿院。这些年不光是申请政府补贴，为了争取慈善资金，周围城市几乎让他跑了个遍。可他自己却没得到什么好处，落下一身病，常年止疼片离不开手不说，就光是心脏，去医院检查了几次，医生建议他好好休息，他愣是一点儿也没听进去。
　　当时，也是那个人牵住自己的手，告诉他，“出身不重要，真正决定你的，是你想成为怎样的人。”
　　这话放到现在，没人会信，男孩也不相信。如果出身不重要，那他为什么会被父母舍弃，他不怪他们，他只是会难过。如果他们再坚持一下，如果还有一丁点机会，要是...他们把自己也带上，能活下去呢？
　　方燚知道自己并不聪明，可他身边的人，无论是肖牧野，还是赵鹊炎，他们都能想到自己想不到的东西。如果真的有两个人记得院长曾经的话，那就是他们两人。
　　男孩总是觉得这个世界没留给他什么东西。他每每午夜梦回，只会想起自己的父母站在院长办公室，因为金钱的窘迫而不得不像生活低下了头——他们在恳求院长收下他。
　　他知道崔秀丹不是好人，至少她不是和院长一样善良的人。她关肖牧野禁闭，也不许身边的人和他玩。
　　但有那个女人却找到了自己，这是他十几年人生中，唯一一次被选中的时刻。仿佛天上掉下的馅饼，机关算尽，终于砸到了他的头上。
　　在男孩心里，肖牧野并不需要这些，赵鹊炎更是，他们没有渴望，不懂他那颗就算拼了命想好好活下去的心。
　　在那时，他只能看得到崔秀丹为他亮起的一盏灯。那虽散发着微光，但若抓住就能照亮自己一整个未来的光芒。
　　男孩的手攥着门把，终于走上前，推开了那扇门。座位上的女人目光灼灼，几乎将自己的全部欲望都看穿：“王总，他说，想要我们这里最聪明的孩子。”
　　“不可能是你。”女人靠在椅背上，语气平淡。
　　男孩脊背发抖，眼眶瞬间一湿。
　　女人挑了挑眉毛，“试卷的事儿好办，如果你办不到，我可以替你把肖牧野的试卷换掉。”
　　“不要！”男孩惊恐抬头，他咬着嘴唇，似乎在坚持着最后的底线，“不行，他最在乎的事情就是，他的答案。不要...不要在这上面作假，他会...”
　　他会，不开心。
　　男孩知道这句话说出口，实在太过虚伪，分明在自己心里，早已模拟出无数次把对方替换掉的方法。可他为什么又偏偏在这个时候，表达出自己对肖牧野的关心。
　　自己凭什么？
　　于是他明白，从那个时候开始，自己就已经不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