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鹤牧歌 [gb]》江欲一

45、第四十四章

　　萧家书房。
　　男人的手边的电话响个不停，他不疾不徐地掐灭烟。看着面前人一步步来到自己面前，鞋底与地面摩擦，声音恼人，烟味儿随之充斥一整个房间，他动作一滞，低声道：“站了这么久了，却什么也不说，你以前没这样过。”
　　“父亲，我想…我想问您一个问题。”
　　话音刚落，面前这人终于缓缓抬起头，他嘴角挂着一抹似有若无的笑。
　　一种极其强烈的压迫感瞬间袭来。萧时远的双手紧握成拳，手里的A4纸已经被他折得不成形状，而他目色紧张，死命咬了咬唇角，犹豫很久，方才缓缓开口，“您，有没有去过，淮滨市。”
　　不是问句，听起来也是一个平常得不能再平常的问题。
　　萧时远的后背却湿透了，他咽了口唾沫，吐出的每一口气急促而紧张，喉咙里那股酸痒已然惹得他肠胃不适，手里的纸张越来越皱。明明是自己早就已经知道的答案，也猜到了不会得到对方的任何回答，他还是硬着头皮问出了那个问题。
　　可扑火的飞蛾尚且死都不惧怕，他又害怕什么呢。
　　萧文又点了一支烟，烟雾上升，缭绕在两人之间，跟隔着一层毛玻璃似的，看不清。萧时远看不清他，也看不清自己。
　　此刻，无论什么答案都已经不重要了。他只感到可悲，自己活着的这么多年，不过是苟延残喘，不如，不如当时，让他在雪天冻死。
　　也好过，他这本就可悲的，轻如草芥的一生。
　　萧时远眼前也起了雾，他眼眶通红，向男人一步步走去，纸张从手心滑落，一张一张散落在地，被他踩在脚下，染上灰尘，他喉结上下滚动，哑着嗓子，声音极轻，“父亲，您当时去找封叔，说是要为我讨个说法。那时候，您是真的为我担心，还是，在担心您自己的颜面呢？”
　　话音刚落，萧时远眼角的泪水在同时间滑落，眼角温热，顺着脸颊，一直流淌到脖颈。
　　“你疯了。”萧文面无表情地抬头，声音却冰冷到谷底。
　　“我时常想，如果您有其他的儿子，我会不会好过一点，我的人生，是不是就可以由我自己做主了呢？”萧时远踉跄退步，直接撞上了身后的书柜，额角的血液瞬间喷涌出来，他却早已经感受不到疼痛，只自顾自地呢喃：“我是不是就能，好好活一次？”
　　眼前的人逐渐失控，甚至于已经完全逃脱了自己的掌控之外，萧文眼底似有微怒闪过，但转而消失，他扶着镜框，透过镜片，盯着萧时远额角的血，似乎是在欣赏一件自己的物件。那物件有了自我意识，超脱了他的控制以外，萧文唇角缓缓勾起，如同听到了什么天大的笑话，“哦？是吗？”
　　“好好活？”他慢慢起身，嘴角的笑意愈发深沉诡异。
　　萧时远眼神空洞，几乎丧失了任何情绪，萧文来到他的身前，微笑着，一步步，踩上落在地面的纸张，周遭泛着刺骨的冷意，目色幽暗，犹如一汪幽黑不见底的潭水。
　　顷刻间，萧文眼底的笑意消失不见，眸色闪过冷厉的寒光，面容粗暴残忍。他抬起手，猛地攥住萧时远的领口，将对方整个人按在落地窗前。
　　萧时远的额前鲜血瞬间喷出，他的眼尾颤抖，双手用力支撑在墙面上。
　　玻璃瞬间爆破，萧家别墅响起警报。一楼保镖立刻警觉，碎玻璃从二楼萧总房间落下，他们反应过来，刚想向二楼冲去，却在望见萧总和小萧总两人的瞬间，全部愣住，这场景，就是借给他们一百个胆子，他们也不敢上楼。
　　萧总发脾气，几年难遇。
　　小萧总被萧总教训，还是自他们进萧家之后的第一次。
　　他们纷纷低下头，家事，他们管不起，更管不了。
　　可是，小萧总半个身子已经在窗外了。
　　萧时远闭着眼睛，双手放空，身体已经完全脱了力，只感觉到背后一阵阵血液涌出，止不住，但也不会死。
　　他忽然想到自己十一岁那年曾经想过跳楼自杀，当时想的是在萧家公司那栋楼最顶层一跃而下，最后这个计划失败，是因为什么来着。哦，死相恐怖。
　　他萧时远虽然是个烂到极致的人，但在死这件事儿上，他最后还想照顾别人的想法一次，算是他这辈子唯一只靠着自己做成的一件事儿，用这去阎王爷那儿换取来生投胎，投个正常的人家。
　　萧时远听见风声了，还有夏天的蝉鸣，聒噪，吵得人心痒痒。他又在想为什么封鹤不喜欢他，他有点羡慕那个私生子了。
　　穷点儿，但有自由。
　　萧文死死掐着他的脖颈，声音也不再平静，“你从小到大不用劳动就能获得的那些，别人这辈子，哦，几辈子都不会有的，你，竟然还不知足？”
　　他指缝里浸满了萧时远的血，目色逐渐阴沉，“你以为，离开萧家，你就能活得比谁都潇洒？别天真了，圈养在金丝笼里的金丝雀尚且知道感恩，他们认主，你倒觉得这是委屈了？”
　　萧文抬起手，轻轻拂掉对方额前的鲜血，瞬间，把身下的人反手按在墙面上，“说白了，你浅薄，无知，幼稚，那是骨子里散发的卑贱和低劣。”
　　萧时远的脊背仿佛已经感觉不到痛楚，但耳边的声音却越来越清晰，他听见自己的父亲问自己：“痛吗？”
　　“我养你这么多年，想从萧家走，除非把这几年还给我，还有你死掉的母亲！”
　　他的手死死抠着地板，指尖的血落下一条条痕迹，凌乱的，干涸的，破碎的，早已经死掉的。
　　萧文居高临下地望着地上颤抖着，早已失去了反抗力气的男孩，缓缓转过身，点了一支烟。他太过于了解自己的儿子，他不敢死——一个早已经习惯了被掌控的人，一定连死都不敢。
　　就像是…
　　就在那瞬间，地上忽然发出一阵巨响。萧时远缓缓爬到窗边，指尖死抠着边缘，他闭上眼睛，张开双臂，笑着望向瞬间冲过来的那人，嘴角血液流下，“糟糕啊...这是二楼，死不了，那就赌一把，父亲——”
　　他猛然松开手，从二楼一跃而下。
　　那晚的月亮是圆的，格外的亮。照映在萧时远身上，他眼前片段零碎，如同走马灯似的放映。他初中那年，曾经去过川藏旅游，那儿的人有信仰，一路朝拜，一步一叩，藏音回荡。那里有雪山，有带着信仰的人们，有古老而神圣的乐曲。
　　他闭上眼睛，听见，花开了。
　　“萧总！不要跳！”
　　“小萧总！”
　　“萧总，萧总，醒醒！”
　　结束了，萧时远，他告诉自己。大片温热自四肢百骸流淌，鼻腔与口腔的血液同时间喷涌而出，他缓缓闭上眼睛，眼前盛开了大片的花。
　　对不起，封鹤。或者说是，那一年，他曾见过的封鹤。
　　再见了，父亲。
　　……
　　“对于赵鹊炎同学呢，这边具体情况我已经了解，假条你收好。”导员挠挠头，把手里的报告单同时递到对方手中。
　　封鹤单手插兜，叼着棒棒糖，把假条折了折，揣进口袋里，懒懒地甩了甩手，“谢了啊，老师。”
　　刚走开两步，她像是忽然想起什么，忽然问道：“哦对了，赵鹊炎他们班，班长是哪个？”
　　年轻导员在班干部信息群里翻了翻，“方桉，男寝，216。”
　　眼瞅着他还要继续说什么，她直接就给对方打断了，“行行，知道了。”封鹤揉了揉眼睛，心想着你可别墨迹了，这几天连着折腾，她魂儿都要丢了，赶紧忙完，她还得赶回宿舍补觉。
　　站在赵鹊炎宿舍楼下，封鹤才知道，这事儿确实让人头疼。
　　前几年学校发生了件说出来难以启齿的事儿，总之一句话概括这件事引发的后果，男寝现在不让女生进了，女寝也同理。
　　她一个人忧郁地站在风中，独自凌乱。
　　犹豫很久，还是敲了敲男寝被铁栏杆围上的大门。阿姨抬了抬头，向外瞧着，于是不耐地指了指门口的红色告示，“看见没，那儿写着呢，女生不让进，找男朋友，就给他打电话。”
　　“不是。”封鹤尴尬一笑，她索性三两句话解释了来意，然后把假条递给阿姨，“阿姨，那您帮我送过去呗，我就在这儿等，要是方桉没在，你给他寝室别的同学也行。”
　　阿姨看着一脸真诚的封鹤，无奈只好点了点头，“行，那你等着。”
　　“谁？”
　　封鹤刚掏出假条，身后忽然就传来这么一声，吓得她一哆嗦，“我靠？”她无奈回过头，刚想骂两句，但无奈阿姨在这儿，自己也应该装得像个人似的，不然等下不给自己送了，事儿可就麻烦了。
　　“你是找方桉吗？”男生疑惑问道。
　　“...”这么巧吗，这难道就是传说中，人运气好的时候做什么都顺利？正所谓，否极泰来，物极必反，她倒霉这么久，终于开始反弹了。
　　封鹤与身后的人对视，然后，郑重其事地点了点头，短短几秒，她连措辞都已经准备好了，就等着对方答应，到时候她就虔诚双手将假条奉上，然后任务结束，她回去休息。
　　结果男生在她的注视下，挠了挠头，嘿嘿一笑，“不认识，但我认识学姐你，你是淮滨十中的...”
　　？
　　封鹤嘴角的微笑顿时僵住，她面色发冷，将假条递给阿姨，瞬间跳下台阶，冲那男生挥了挥手，轻声细语道：“这位同学，你过来一下。”
　　那天傍晚，学校论坛又炸了。
　　文学院男寝的传来一阵鬼畜哀嚎，伴随着一声又一声求饶，有录音有真相。第二天，文学院大一一学生脸颊一片青紫，但无论身边人怎么问，他都不肯说是谁打了自己，所以，这事儿成了谜。
　　封鹤躺在床上，那晚也终于睡了个好觉，直到早十的闹钟把她叫醒。她边按掉闹钟边伸了个懒腰，闭上眼睛，再睁开，封鹤看了眼手机，就惊悚地发现一个事实。
　　刚一闭眼睛闭了半个小时，所以她彻底，迟，到，了。
　　陈京杭昨天回家了，一直到今天都没回宿舍，压根没人叫醒自己。封鹤独自在床上凌乱，以生平最快速度跳下床，抓了本书立刻推门而出。
　　赶到教室前，封鹤把这节课的内容粗糙看了下，然后将书随手往走廊一丢，大摇大摆地推开了CAD教室的门。见来人，老师眯起眼睛，刚要开口，封鹤便顺势对方打断，“哎，不好意思老师，刚刚去了趟厕所，我马上坐好，马上。”
　　她迅速坐回到自己位置，盯着漆黑的电脑屏幕，认真地眨了眨眼。
　　“那你倒是说说…我刚才都讲了什么？”老师推了推眼镜，试探道。
　　封鹤咽了口唾沫，就知道没这么简单，还好她早有准备。她眯起眼睛，瞧了眼前排同学的屏幕，线条，她脑中灵光一现：“讲了线。实线，虚线，点划线...线性，线宽，以及用途。”
　　老师摇了摇头，随即无奈地叹了口气，终于妥协，“行了啊，别落下，好好听课。”
　　“好的，老师——”
　　封鹤嘴角翘起，顺势坐下，按亮了主机开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