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野鹤牧歌 [gb]》江欲一

31、第三十章

　　太阳已然升起，天却依旧雾蒙蒙。从里面看去，在酒吧半透明的窗帘加持下，好像一幅毛玻璃画。
　　眼下的人眼皮轻颤，她昨晚似乎睡得不错，至少从状态看是这样。肖牧野手麻了，他下意识地皱了皱眉，晃动几下手腕，却发现身边人目光灼灼正盯着自己看。
　　他一抖，问道：“醒了？”
　　“嗯。”没走心地答了这么一句之后，封鹤刚睁开的眼睛又合上了，她闭着眼睛，把身上的衣服扯掉，扔在肖牧野身上，语气中嫌弃意味明显，“给你。”
　　肖牧野接过自己的外套，缓缓披在身上，暗暗吐槽这人真是过河拆桥的一把好手。
　　“嘿，是不骂我呢？”封鹤声音顺着他的天灵盖传来，甚至一语道破他内心的盘算，瘆人。
　　肖牧野思考了一会儿，最后还是昧着良心说了句，“没有。”
　　这话一落，两人之间又回归平静。
　　直到不远处的第三人惊醒，她先是一激灵，接着瞪大双眼环顾四周，在“我是谁，我在哪儿，我在干什么”这仨问题之间挣扎了半天后。陈京杭的目光略过封鹤，落在不远处的生面孔上，给她吓得直接跳了起来，“我靠！这这这...这谁啊。”
　　封鹤被她这么一喊，掀了掀眼皮。她起身靠在沙发上，无奈道：“你说的，童养夫。”
　　“封...封鹤？”陈京杭起身，结果好巧不巧被沙发脚绊了一下，要不是封鹤扶了她一下，估计早已经摔了个狗吃屎，“靠靠，疼，脚踢得好痛。”
　　此话一出，震碎的不仅仅是陈京杭，在沙发另一头的某人也已经石化在原地。
　　肖牧野心脏扑通扑通直跳，他转头看向封鹤，这人却跟什么事儿也没发生过似的，仿佛“童养夫”这仨字儿对她来说太过于平常了，但分明，这，不对劲。
　　当事人肖牧野一想到这儿，脸颊瞬间爆红，疯了，真疯了。是他昨晚通宵产生的后遗症吗，还是说封鹤起得太早，现在的脑子还不清楚。
　　封鹤起身，左右手各捞起一个，之后瞥了一眼肖牧野，解释着：“全是这人自己脑补的。”
　　“哦，哦。”肖牧野愣愣地点头，他老实巴交地把脑袋耷拉了下来，跟上对方的步伐，“我，我知道。”
　　结果因为刚才那下起来太猛，还没走出两步，他就感觉眼前发黑，耳廓传来嗡嗡的响声，发闷，一种强烈的窒息感席卷而来，如同洪水，一寸寸将他的四肢麻痹，瞬间跌入旋涡。
　　肖牧野一趔趄，下意识向封鹤怀里栽倒过去。
　　“你！”封鹤忽然将肖牧野抱在怀里，一些死掉的记忆仿佛又重新活了过来，她把他的手臂搭上自己的脖颈，话音慌张，“有事儿没事儿？”
　　“肖牧野，肖牧野...”她后来念了好几遍自己的名字，但肖牧野已经听不清了，他彻底失去了力气，然后，陷入了一个温暖的怀抱。
　　肖牧野做梦了，好长一个梦。但没梦见活人，他梦见他妈了，秋荷。
　　都说，人活的这么多年，记忆会随着年龄的增长而逐渐丧失。他在孤儿院的四年，在八岁之前的记忆，都已经渐渐褪色，泛黄，然后在某个时间，就会选择性的消失在肖牧野的记忆里。他曾经同徐山川说过，自己不记得秋荷长什么模样了，是真的。
　　秋荷好像一直活在他的记忆里，她漂亮，她爱上了一个不该爱的人。用大多数人的话说，就是傻，放着当时收益不小的工作，生什么小孩。她总是和肖牧野说，“好好活着，如果能快乐。”
　　他早已经不再快乐，可还是在活着。
　　或许真的就像封鹤说的那样，活着，才能知道自己为什么活着。王海波曾经把小小的肖牧野举过头顶说，秋荷是很好的人。她不觉得自己的工作有什么丢人，可是唯独那次，她去给肖牧野开家长会，遭到了不少家长的议论和白眼。
　　“听说了吗？那女的，未婚先孕，还是在KTV工作的，长那么漂亮，指不定做什么交易呢。”
　　“他儿子是不是学习很好，次次考试都拿满分的那个，姓什么来着，姓...肖？”
　　“有个毛用，瞧他妈那样子，就是耻辱，知道吗？这就是一生的污点。”
　　在学校厕所角落，门紧关着，一群乱叫的男孩把手里的零食包装袋丢进最里面那间，“出来啊，出来！”
　　垃圾顺着门上的缝隙重重地砸向角落发抖的男孩，他抿着嘴唇，始终一言不发，而这样，往往换来的是更加变本加厉的惩罚。
　　突然，不知道有谁扔了根嚼了一半的棒棒糖进去。
　　“嗯...”门内传来闷哼，紧接着垃圾桶倒地，“扑通”一声巨响。良久，厕所门从内缓缓推开，男孩左眼皮被划破了口，血涌着流出，半边染血的脸暴露在空气中，他身体颤抖，拿起手边的拖布，朝几人用力扔去。
　　男孩们没见过这样的阵势，场面一度失控，那个男孩暴走，拽起离自己最近的人，直接扔进小便池内，他的伤口流着血，但眼角那浑浊又实在分不出是血还是眼泪。
　　直到秋荷尖叫着闯进男厕所，她紧紧抱着男孩，她在发抖。背对着聚拢而来的人群，像要将男孩隔绝在世界之外，耳朵里传来愈发刺耳的谩骂——这样的女人，生什么儿子，儿子都跟着受苦遭罪咯。
　　“瞧瞧，小孩被打成那样，吭都不吭的，是不是脑子有问题啊...”
　　忽然，人群中，传来微弱的一声。
　　“闭，嘴。”
　　没人听见，但秋荷分明知道，那声音是从她怀里传来的。她四肢发抖，将身下人护在怀里，死死咬着嘴唇。
　　那声音又大了几分，“闭...闭嘴。”
　　人堆里有人听见了，疑惑问了句，“谁，谁说话呢？”
　　周遭陡然安静，他们纷纷睁大双眼，几乎同时间，在场所有人都望向角落，秋荷怀里正抱着的孩子。男孩用力从母亲怀抱里挣脱开，他抹去眼角的血泪，目色空洞而死寂，看这周遭的一切，仿佛在凝视一群死物。他一步步向前，脚步坚定，每一步好似都在诉说着，这世界的糟糕与不公。
　　他向人们靠拢，扎身在最密集的人群中，嘴唇动了动，一字一顿道：“我说，闭嘴。”
　　“不许，说她。”
　　“那是我见到，第一次，你妈妈哭了。”王海波摸了摸肖牧野的头，眼神中满是慈爱，“她说，你站在她前面维护她的样子，她这辈子都忘不了。”
　　“她说，本觉得自己生命无光，直到，你的出生。”
　　王海波抽着烟，似乎在看向那遥远的，超出目光所及范围的地方，“后来，她就辞职了。她到处做兼职，当销售，去人家里做保姆，在餐馆里刷盘子，只要是你能想到的工作，她都做过。”
　　肖牧野只是呆呆地站着，他看着漫天飘下的雪花，“王叔叔，我妈妈的病...到底是，什么。”
　　“她得了一种很严重很严重的病，压迫神经，脑袋变形，反复头痛，一直蔓延到整个身体改变形状...陷入昏迷，然后死亡。”
　　“很严重，很严重的病...”肖牧野眼角的泪瞬间滑落，“那我，还能再见到她吗？”
　　下雪了，梦，要醒了。
　　“牧野！回头。”熟悉的声音传来。
　　肖牧野在大雪中一步步走着，他慢慢转身，看着白色雪花打着旋儿飞舞，就好像被风吹散的满天星。太阳拨开乌云，照射大地，气温升高。
　　而雪的尽头，站着个人。
　　“这儿呢。”那人挥挥手，穿着白色纱裙，嘴角弯弯。
　　天光乍亮，白光一瞬间涌入他的脑海，连同那些，被他封存在心中，积了灰的记忆，仿佛全部复苏。同时间，肖牧野也终于想起那人的模样，他的嘴角动了动，胸中那股酸涩忽而炸开。
　　秋荷的嘴角勾起，梨涡若隐若现，她的皮肤极白，在太阳下有些晃眼。她迈开步子，慢慢来到他的身边，就好像，很多年前那样。
　　她绕过层层人群，牵起肖牧野的手，连眼尾都染上笑意，声音轻轻，“我的小牧野，都长这么高啦。”
　　肖牧野眼眶的泪水再也绷不住了，那瞬间，他终于崩溃大哭。
　　吊瓶上的葡萄糖打了一半，床上的人却始终没有苏醒的迹象。封鹤眼皮耸耷着，目光疲惫，却仍时刻留意着床上的人，她抿了抿唇，抬手，叹了口气，将对方眼角的泪水擦掉。床上的人不醒，但一直在流泪，明明只是普通的低血糖，却他搞得好像得绝症了似的。
　　封鹤揉了揉额头，正要倒杯水喝，结果刚起身，手腕就被人抓住了。她无奈回头，以为肖牧野醒了，但床上的人依旧双目紧闭，他嘴里嘟囔着什么，她听不清，只好凑近，“怎么了？”
　　问完后，封鹤才意识到自己刚刚的举动有多傻逼，和说梦话的人对话，就好比在别人梦游的时候猛拍对方一下，说一句，“嗨，哥们儿，你期末复习好了吗？”
　　“...”
　　床上的人又嘟囔起来。
　　封鹤凑近他的嘴唇，提了提耐性，再次问起，“什么？”
　　“封...封鹤。”
　　她的心脏一滞，对方呼吸温热，喷洒到封鹤的脖颈处，酥酥麻麻，好像过电了似的。
　　“一三一，一三二，一三三，一三四...”
　　刚才那句“封鹤”她听懂了了，不过这串数字又是什么鬼。算了，她还是去买饭吧，别等下这呆头小孩儿醒了又吵吵饿。她二次起身，结果又被对方拉住了。
　　封鹤无奈回头，刚想骂一句脏话。而就在一瞬间，她目光滞住，对上对方灼灼的目光，几乎连呼吸都忘记，“你醒了？”
　　“别，走。”肖牧野眼角的泪忽然滑落，语气颤抖，眼底满是痛苦：“我，梦见我妈了。我好像终于能看清楚，她的模样了。”
　　封鹤脑袋嗡嗡直响，她已经听不见任何声音，但她能清楚地看见此时此刻的肖牧野。他使出了全部力气，嘴唇也在抖，“封鹤，我好久好久，没见过她了。”
　　“你...”封鹤话到一半，她眼皮动了动，终于缓声道：“我不走。”
　　怕对方还不相信，她又重复了一遍，“我不走。”
　　病房外人来人往，周围景物仿佛被慢放数倍，声音也是。
　　封鹤只能听见肖牧野的声音。他说，“封鹤，谢谢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