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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二夜 |模仿犯 ...

  •   那位警员回忆起当时的场景。

      港口的仓库街大多是那种老式的居民楼,天花板上有漏雨的污痕,楼道低矮狭窄,不少人家会在门口堆叠一些杂物,还有等待回收的生活垃圾一类的,空气中夹杂着暖烘烘的腥臭湿气。

      前畑家的门已经被破坏,尸体横陈在门厅一处。拉起警戒线后,市警们迅速进入案发现场,法医拍照留档,其余人则几人一组,四下散开取证。

      因为生性怯懦的缘故,那位警员只是匆匆扫了一眼前畑尸体的惨状,便到厨房的位置进行现场调查。

      橱柜、料理台、洗手池…警员绷紧了神经搜查取证,最终走到前畑家的冰箱前。

      前畑家的冰箱是双门的款型,内置是冷色调的光,显得格外苍白无力。冰箱的上层是普通保鲜,下层则是冷藏区,这种上下双门制式冰箱其实有一个明显的缺点:从冷藏区取东西时,需要经常弯腰。

      警员先打开上层冰箱门,几层空间里放着不知道是多少天前没吃完的剩饭剩菜,汤汤水水用保鲜膜塑封着,泛起浑浊的油晕;其间还容纳着一些已经明显不新鲜的蔬菜,菜叶都有些发黄卷边,隐隐传来一股缓慢霉烂变质之后难闻的气味。

      看起来一切正常,警员心想,微不可察地松了一口气。老实说,虽然选择了市警这种职业,他还是有些害怕一些极尽血腥的案发现场,比如一开冰箱门就掉下一颗死人的头颅之类的那种——那会最大限度地调动他的呕吐欲。

      警员弯下腰,拉开下层的冰箱门,冷藏区的设计同样也是一格一格的,前几层冻着一些僵冷的生肉,粘连的血糊都冻成硬块,凝上薄薄一层白霜,打开隔层门时明显有一种阻滞感。不知道是不是冷冻生肉的缘故,他能够嗅到一点浅淡的血腥气,视网膜上烙印着近乎烧灼的红,缓缓延展成一大滩温热的血液,流淌至先前匆匆瞥见的、尸体旁边的地板上,凝固暗色的痕迹。

      警员莫名打了一个寒噤,加快了手上的动作,就在这时,他低垂的视线被最后一层的黑色塑料袋吸引。

      那个塑料袋和冻肉混装在一起,用胶布密封地很严实,里面明显装着什么,在表面勾勒出隐约一点轮廓。怀着忐忑的心,警员一点点拆开塑料袋上缠绕的透明胶,在最终看清内容物时爆发出一声尖叫,跌坐在潮冷的地板上。

      ——黑色塑料袋中的,是一只冰冷发青的、女人的断掌。

      宛如青虫尸骸的堆叠,那只断手腕处不自然的断面上还黏着一团黑红的污血,“啪嗒”一声坠落到地板上。

      很明显,前畑滋子就算再疯,也不可能用刀砍掉自己的手,放在冰箱的冷冻柜里。

      “这不是死者前畑滋子被凶手砍掉后、消失不见的右手手掌,而是之前「军警死亡事件」中其中一位死者的右手。”那位警员说:“因为被害人的右手上有一个黑色的双翼蝴蝶纹身,特征很鲜明,所以我当时就认出来了。”

      碎尸的来源是第一位受害人古川鞠子,我想起之前在通往横滨的火车上查看的资料——她的右手上就有一个黑色的蝴蝶纹身。

      「军警连续死亡」事件的伊始便是在山下公园的垃圾桶内,发现了她的一截断臂。

      ——“所以···前畑应该就是‘手藏家’。”顶着其他人的目光,警员支吾道。

      “那种傻瓜犯人,不过是无聊媒体猎奇的称呼,你们怎么也跟着叫‘手藏家’!”比乱步先生更先怒吼出声的,是高井警部。不过他的关注点明显不同,有点怒形于色的样子。高井看起来下意识地想从衣袋里摸出烟盒,不过还是生生忍住了自己的动作。

      “我说啊…”乱步先生伸出手,手指向那位警员:“因为发现了一只断掌,就认为前畑是「军警连续死亡」事件的凶手,那么我问你,其他的碎尸呢?”

      “这…可能…可能是被前畑藏到哪里去了…”警员看起来更加惶然,支支吾吾说不出来。

      实际上,我觉得警方调查案件时更类似于进行拼图游戏;在案发现场遗留着无数散落的物证,根据组装方式的不同,会形成不同的图案和形状,警察也不过是将这些碎片组装出真相最可能的形状而已。

      不过,这同时也意味着,一旦遗失了最关键的碎片,组成的形状当然会和事件的真相天差地别。

      高井警部干脆地打断了踟蹰的警员,很是利落道:“侦探先生,你到底想要说什么?”

      “前畑只是整个杀人计划中的一环,从报纸开奖栏目上的警号来看,她明显参与其中,也因此而死。”乱步先生说:“这其实是一个很简单的事实——能够放置受害人断掌的,除了前畑,还有‘手藏家’。”

      ——“所以,布置这一切、杀害前畑的,是真正的‘手藏家’。”

      警员们还在消化侦探三言两语中惊人的信息,忽有一阵卷地风来,吹起乱步先生翘起的碎发,青年看似不经意,面目里却有一种当真的成分在。

      “但是…”栗桥警官下意识地出声,因为性格的原因,青年似是不太习惯成为人群的中心,耳根泛起淡淡的晕红,浓密的眼睫如同蝶翼扑扇不停:“前畑和其他几位死去的军警特征明显不同,按照乱步先生你的推理,‘手藏家’杀害前畑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江户川乱步却没有立刻回答他的问题,而是话锋一转,先从一个看起来和案情不太相关的细节开始。侦探的回答拢上了一层别有深意的薄纱。

      “在案发现场,我们可以看到:死者家中的门厅采用的非对称的布局,布置单调,不刻意突出装饰,几乎可以称得上是简陋;而门厅内摆放日式的枯山水景观;走廊尽头放置浮世绘风格的俳句屏风···”

      “而展示着「古池苍苍,青蛙跃入,水声响」的画面,这几乎是最明显的提示。”

      “结合以上可以看出,前畑滋子死前正在追寻的另一种东西,是侘寂*。”

      乱步先生分条析理地分析剖析线索时,清俊的眉目间便难掩一种沉静感。

      我在心中跟上他的思路:“侘寂”中有以空代满、以残为美的思想。而我记得在“手藏家”下达给武装侦探社的挑战书中有这样一个问题:“什么才是这个世界上真正的完美?”。

      我心中的想法正在和乱步先生的话音重合。

      “可以认为,‘手藏家’认为的、或者说正是在追求的,是一种‘超越’的完美——ta或许认为,极致的不完美本身,就是超越的完美所在。所以在「军警连续死亡」事件的案发现场发现的永远只有碎尸和断肢,这就是手藏家认为的——残缺的完美。”

      我突然想起:其实“手藏家”寄给武装侦探社的那封委托信也可以佐证乱步先生的观点,那封挑战书歪歪扭扭的格式,那种古怪的不协调感,无疑是手藏家追求的“侘寂”思想的一种外化,ta一直在奉行着这种“残缺的完美”。

      ……

      “而前畑所追寻的、信仰的东西,某种意义上也是“手藏家”追寻的、狂热的,即ta口中的‘世界上真正的完美’。”

      高井警部抓了抓自己凌乱的头发,这位经验丰富的刑警神色严肃时,总给人以一种重压感。
      “所以…凶手用那尊微缩枯山水景观当凶器,也有特别的原因。”

      “微缩枯山水寄寓着‘侘寂’的意象。”江户川乱步说:“‘手藏家’对前畑怀着一种矛盾的心理,可以说是‘又爱又恨’;既嫉恨她抢了原本属于ta的风头,破坏了ta的谋杀计划,又同时欣喜于有人能够和ta产生真正灵魂上的共鸣。”

      ——“所以‘手藏家’用前畑最迷惘的所在、最渴望的死法,杀死了她。”

      这就是“手藏家”杀害前畑的动机。

      “等等,侦探先生。”高井警部有些难耐地从衣兜里掏出皱巴巴的“七星”牌香烟,用打火机点燃,向空中喷吐出淡蓝色的烟雾。

      “抱歉,我知道这不合规矩。”高井叹了口气,指尖夹着的香烟弹落下几点烟灰:“你前面的分析我认可,但是凶手本人的想法是不是这样,那都只是你的推理,真实情况如何,我们实在不得而知。”

      “名侦探是不会说错的。”乱步先生的脸上浮现出自信的、近乎狂气的笑容,像是即将出鞘的刃,让人下意识地觉得,即使罪恶的碎片已经沉入三途川底,名侦探也有办法将残骸打捞上来,将残缺的拼图重归于好。

      “高井警部,你记得「本所七怪谈」事件吗?”

      “啊,我知道。”高大的警官点点头,神色在缭绕的烟雾中晦暗不明,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挺直的脊背似乎在几秒钟的沉默中遽然佝偻不少,两片肩胛显出几分崚嶒。

      江户川乱步说:“我认为‘手藏家’,是「本所七怪谈」事件的模仿犯。”

      我注意到,听到这个假设,身旁栗桥警官的脸色一下变得很难看,他的唇角微微向下,那双黑沉的眼瞳直勾勾地盯着乱步先生,无端显得雾水淋漓。

      “在横滨的这次「军警连续死亡」事件中,我们可以发现“手藏家”对几年前那起「本所七怪谈」事件有着近乎病态般的模仿;「本所七怪谈」的犯人残忍地给分尸受害者、炮制话题、给警局寄信,蓄意挑起舆论的热度。而无论是复制碎尸断手这种残忍的死亡方式,向之前协助警方调查「本所七怪谈」事件的侦探社挑战,还是借由‘挑战侦探社’引起坊间讨论的热度,都像是‘手藏家’在重演几年前那起事件。”

      其实我觉得,作为模仿犯的“手藏家”实在是个挺有意思的人。

      从在报纸上刊登挑战书这一点看,“手藏家”做梦都想要搏得大众的关注,ta难能自抑地模仿「本所七怪谈」事件,对此抱着一种非常矛盾的心理;

      一方面,ta的心中始终存在着一种隐而不发的胜负欲,如同不可计数的沙粒,日夜叠压成沉积物,然后成为心中的岩石。这使ta总是存在着想要超过对方的想法,千方百计地想要摆脱来自旧日的阴影,甚至在给侦探社的挑战书中都被这样的念头裹挟。

      另一方面,ta又不可避免地受到几年前那起事件的影响,譬如,难以自抑地去和几年前那起事件的犯人进行比较,以至于就像乱步先生所说的、最终只是成为「本所七怪谈」事件的模仿犯。

      所以手藏家的挑战书中才会提到“一扫旧日的阴霾”,我想这句话里至少包含着三层意思。
      第一,坊间对武装侦探社的关注,影响了犯下杀人事件的“手藏家”出风头;第二,几年前的「本所七怪谈」事件的凶手,市警正是在武装侦探社的帮助下找到了凶手的所在;第三,这旧日的阴霾中,应该还包括不可避免地成为过去事件模仿犯的自己。

      “所以…”,江户川乱步垂落的棕色衣摆被穿堂而过的海风卷起,青年像是随口一问,目光看向正对面的年轻警官:“栗桥警官,如果你是“手藏家”,作为「本所七怪谈」事件的模仿犯,你会希望自己犯下几起案件?“

      不知道是不是因为乱步先生这种“以己度人”的带入方式太诡异,栗桥警官的表情一时间显得很奇怪,但还是老老实实地回答道:“应该会是七起。“

      “但是,现在算上前畑滋子,一共死了八个人,你觉得这是为什么?”

      “这···”栗桥警官愣在原地,眉眼敛起,单薄的蓝色警服勾勒出青年清癯的脊骨。

      乱步先生像是自问自答一样,继续道:“因为其中有一个人并不是手藏家本人杀的,而是模仿犯。 这起「军警连续死亡事件」实际上由两个凶手分别完成。”

      两个凶手…刹那间,像是打开了某个开关,我不由得回想起自己在国铁上看到的那副抛尸地图——正是因为有两个凶手,所以在这起军警连续死亡事件里,抛尸地点并未按照常理中连环杀手的作案地点那样、规律性地分布,而是格外散乱,看起来没有任何图形或者地名上的特点。

      高井警部皱眉道:“那么其中一个是前畑滋子了···她又是这起事件的模仿犯?另一个就是那个傻瓜犯人,所谓的‘手藏家’?”

      江户川乱步的目光掠过前畑已经变得僵冷的尸体:“「军警连续死亡」事件是一起有组织的杀人计划。”

      “栗桥警官,还记得你当时在车上告诉我和宫部小姐的,有关「本所七怪谈」事件犯人动机的猜测吗···”

      江户川乱步说,将目光投向瘦削的青年,仿佛转瞬之间命运的回响。

      按照栗桥警官所说,一种猜测是犯人意图博取大众的关注,另一种猜测便是想炮制出“世界上最完美的祭品”,以期实现自己的妄念。

      “那么”高井警部说:“想要实现荒唐欲念的是罹患心脏病的前畑滋子,意图成为舆论中心的就是所谓的‘手藏家’?那个傻瓜罪犯?”

      我努力不让自己的神色显得过分凝重。

      我隐隐有种感觉。就像乱步先生所说的,与其称之为真正的“手藏家”,倒不如承认无论是前畑,还是所谓的“手藏家”,都只能算是这个庞大杀人计划的其中一环。

      「军警连续死亡」事件的前方不止笼罩着一片沉沉的雾霭。不知何时,在下方悄然织起一张铺天的巨网,落网的蝴蝶残破的翅膀下,其实隐藏着艳毒的八只长脚*,精心地编织着一切,将所有人和事都牢牢地笼络于蛛丝之中。

      不是前畑滋子,也不是“手藏家”。

      应当还有一个人,隐居在幕后,如同机器一般精准地切中他们的心理,用蛛丝操纵着每一颗棋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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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第二夜 |模仿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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