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8、第8章 ...


  •   雨后空气潮湿,被温暖的阳光一晒,蒸腾出热气。
      元初转过身,下意识捏紧竹排,毛躁长乱的头发温顺地垂下,他偷偷觑了一眼。

      果然是沈孤予。

      今日休沐,官员不上朝。
      沈孤予只穿了件鸦青交领常服,环着黑玳瑁腰带,腰带上挂着一个琉璃坠子。坠子半封闭,隐隐约约可以看到里面放了点翠绿的玉石。

      他肩背舒展,缓步走来,只站在那,都显眼得让人忽略周围杂乱的农田。

      “什么暗道?我怎么不知道。”
      孟徐熙龇牙咧嘴在元初的搀扶下站好,理了理衣摆,又恢复成不着调的姿态。
      他拍着元初的肩膀,道:“你家这小厮不错。力气真好,你看看这臂膀,肌肉真结实。”

      沈孤予淡淡扫了眼元初,露出浅笑,“今日有劳你了。”
      声音低沉,如同山林佛堂敲响的罄钟声,让人心定宁静。

      元初下意识摆摆手,不适应地浑身发麻。在他的记忆里,从来没有人这样对他温柔的说过话。

      “今日的事比较隐秘,所以,不要说出去,可以吗?”
      沈孤予的笑意浅淡,话语却透出不容拒绝的气势。

      “不会说出去的。”
      元初张张嘴,没发出声音,只感觉嗓子处牵连粘连的血肉发出腥臭的气味。伤口只涂了一点并不对症的药膏,现下已经恶化了。
      他垂下头,心里有些遗憾,然后重重点点头。

      “有劳。”
      沈孤予轻笑,像是没闻到元初身上令人尴尬的气味。

      孟徐熙站在一旁,有些受不住烈日灼热,大大咧咧走过去,揽住沈孤予的肩膀往前走。
      没走几步,他又回头道:“记得找管家去领赏啊。”

      沈孤予跟着,矜贵沉默地点了头,示意元初去领赏,接着就被带着走了几步。
      潮热的空气糊在脸上,他走着突然回过头,视线扫过元初身后的墙根,变色的沧夷子平铺了一片。元初则愣愣站在沧夷子前,一手攥着衣摆,一手拎着竹排。
      一个人有没有人在意,是很容易看出来的。
      明明没有人,元初的头始终低垂着,肩背佝偻,身上衣服粗糙不堪,但确如孟徐熙所言,他身体的肌肉线条很好看。
      但与身形不符,他站在那里就显得单薄,仿佛背后支撑的力量很小。

      两人离开,偌大的药田只剩下元初一人,他定定发了一会儿愣,才转身继续翻弄沧夷子。
      沈孤予并不记得他,如果记得,或许压根就不会那么和善地和他说话。毕竟罪奴根本没有获得恩赏的资格,他们生来有罪,所以没法子享受温柔。
      元初静静把沧夷子拨弄好,才捡起锄头干活。

      清风拂面,与药田潮热气息不同,前宅书房既清爽又阴凉。采光良好的南向门开了一片,金灿灿的阳光毫无保留地洒进来。
      孟徐熙坐在前厅圈椅上,自顾自倒了杯茶,道:
      “你家院墙太高了。墙根底下还放着刺竹,好好一个宅子,整得跟铜墙铁壁似的。三只手肯定可讨厌你这了。”

      沈孤予扫了他一眼,没说话。

      孟徐熙喝了茶,缓过劲儿,才接着道:“还是先说正事吧。贤妃那边动作惊人,我的人跟着找了三四天,才把人给扣下了。”
      他说着,语气染上点讥讽,“明天早朝,咱们陛下要过来吧。”

      沈孤予笑起来,带了点真情实感,“戏台子都搭起来了,他这么爱看戏的人,怎么会不到场。”

      孟徐熙道:“那段尚书明天肯定要进言,到时候你……”

      沈孤予道:“我会随机应变,而且关键物证已经在手上了。”

      “关键物证啊……”孟徐熙唇角微勾,偷觑沈孤予一眼,转移话题道:“不过今天药田那个小厮,我看上了,不如你把他给我吧。”

      “看上他什么了?”
      沈孤予慢悠悠喝茶,眼睛落在腰间的琉璃坠子上。

      “这还能看上什么。话不多,人瞧着机灵,最重要的是,他身上的肌肉是实实在在的。”孟徐熙道,“比起花重金去千手阁买,这么抢手的货色,你就放在后院翻药啊,还不如给我。”

      沈孤予勾唇一笑,“那恐怕不行。”

      “为什么?你也看上他了,不行不行,我先看上的。”

      “他还有用,我要用他炼蛊。如果事后他还活着,就任由小侯爷做主了。”
      沈孤予说完,脑海闪过不同的几个身影,会合在一起。

      “炼蛊?他是药人?”

      沈孤予点点头。
      孟徐熙见状,挥开折扇,不再多言了。
      经沈孤予手下的药人,哪里有活下来的。

      两人商议完事,沈孤予带孟徐熙到密道处。
      密道很窄,比一人稍宽,可直达喧闹街市的死巷子,平常有物品遮掩,旁人压根注意不到。

      孟徐熙在密道四处看了看,除了在墙角看到点湿冷的青苔,便没别的东西了。
      “没意思。”
      他走出密道,眼前还没完全适应强光,脖颈处就被架上一柄刀。
      呼吸一滞,他调笑的神色收起,脑海中滑过多个狗咬狗的场面,但顺着刀身看过去,只见一个娃娃脸的男人站在小巷内。

      李坡带着南平的消息,一路快马赶来,顶着通宵的黑眼圈走到密道,就见一个穿得花枝招展,一看就不是什么好人家的男人从密道出来,当机立断,想先制住对方。

      待那人转身,李坡定睛一瞧,认出来了,“永安侯?”

      这语气不像是来杀他的,孟徐熙立马顺着话说,“少侠认识我?”

      李坡收刀,道:“不认识。”
      他动作利落,自有一派气势。

      孟徐熙静静看了眼刀柄,道:“你是陵阳子弟?缘何在此。”

      李坡跟被踩了一脚的兔子一样,瞪视孟徐熙,“我是何人关你何事,还不快走!”
      他翻墙朝王府相反方向走,徒留下孟徐熙望着他的背影。

      天色蒙蒙亮,一辆鎏金凤尾花纹的舆驾点着两个灯笼,在都京皇宫外停下。
      沈孤予从车上下来,走入朝房。
      今天他来得比较晚,朝房内零零落落站满了朝臣。沈宣予坐在东侧圈椅上,穿着正式,端罩朝珠一个不缺,微抬着下巴,生怕别人不知道自己在这。

      见沈孤予进来,大臣纷纷行礼,沈宣予也假笑,看向他,视线含着不明的嘲讽。
      沈孤予走去,笑着行礼道:“皇兄安好。”

      沈宣予拿着架子,道了声好。

      许是上次吃瘪,沈宣予一时不愿在朝房大动干戈,以至于上朝前如同暴雨骤来前的平静,将所有波澜笼罩在下面。
      五凤鼓响,鸣鞭过桥,鸿胪寺唱声,一众官员来到朝殿,跪叩圣安。

      一个穿黑色龙纹朝服,佩金线龙纹腰带的中年男人缓步走出,他脸色黄白交错,颧骨突出,黝黑的眼窝显示出他此刻身体的疲态。
      他慢慢走到金座边坐定,视线先扫过整个朝堂,像确定了什么,才收回视线。

      “起。”
      内官很有眼色,高喊道。
      “众卿家可有事启奏?”

      几位官员出列上言,多是一些紧急官事。沈孤予捏着玉笏,视线随意落在地上,姿态却仍是落落大方,让人挑不出一点错,反倒因为这点随意,显出游刃有余来。
      [注:玉笏,hu四声,也叫手板、玉板或朝板。]

      沈宣予站在沈孤予侧面。
      他个头比沈孤予略矮,再怎么强撑气势,也平添徒劳。再加上沈宣予心里装着事,就算是他已竭力克制,也遮掩不住他不停向旁边瞄的神情。

      户部尚书段敏达距离皇子不远,垂首间无意视线扫过,倒是与沈孤予对上眼神。
      沈孤予眼神淡淡的,漫不经心地盯着他,仿佛观察了有一会儿。

      段敏达浑身冒出冷汗。
      五皇子沈宣予生母贤妃,乃是段氏出身的嫡女,与族中耆老来往甚密。所以哪怕是出于母族扶持,段家也不得不配合着。
      但沈孤予在朝中名声大,能力也强,不好得罪。
      段敏达夹在其中,也是难做。

      前段时日,沈孤予被派下户部清查国库。五皇子便筹谋从中作梗,陷害沈孤予,因为贤妃的缘故,他或多或少也掺和了。
      现下五皇子蓄势待发,被沈孤予一盯,段敏达只感觉如坐针毡,浑身难受得不行,恨不得当即辞官,归乡养老。

      早朝慢慢接近尾声,座上皇帝神色也有倦怠,只是离得稍远些的官员看不真切。内官不再多言,连忙道:
      “还有卿家要奏吗?”

      朝堂安静了几秒,沈宣予出列:“儿臣启奏,国库账册有误。”

      沈孤予冷冷看着身侧的沈宣予,眼神扫向前方,就见方才还有倦容的皇帝打起精神,高高在上的目光落下,徘徊在两位皇子之间。

      “国库事关重大,事由详细道来。”
      这是今天早朝来,皇帝说的最多的一句话。

      “是。”沈宣予俯身行礼。
      “上月,户部协助七皇子整理国库,发现其隐藏窝庇账册不合理部分。但当时畏惧天家威严,不欲揭露,事后再三思忖,才找上儿臣商议此事。”
      他言辞恳切,语气高昂,“儿臣无能,无法做出应对,还请父皇决断。”

      此时,恰到好处的声音又应和道:
      “七皇子一旬前,确实接令整理国库。这,难道是有意为之,以此掩盖受贿证据吗?”
      “这,这怎么会?”
      “怎么不会?为名为利,人之本性。”
      朝臣议论纷纷,最开始说话人带动话语后,又隐去身形,没入百官中,再看不见了。

      “哦?老七你怎么说?”
      皇帝俯看朝堂,听后并不生气,甚至还有心主动听沈孤予辩白。

      沈孤予出列,行礼姿势行云流水,一派闲适。
      “儿臣不知五哥所言。”
      沈孤予没有辩白,只清清冷冷说了这一句。

      朝臣们脸色微变,一时发觉此事不简单。段敏达更是冷汗直冒,他看着沈孤予的背影,只觉得浑身发麻。
      欲低头时,余光却看到沈孤予腰间坠着一块木牌,心中顿觉不妙,再细细看去,不由大惊!

      国库账册出问题,是常有的事。
      皇子下户部调查,主要是监督春税和扬州进贡的事。春税处理起来已足够麻烦,谁还有那闲工夫去盯着成年累月的账本。
      五皇子正是从此处入手,以他这个尚书为切入口,招揽了左侍郎石成业,让他帮忙修改账册,蒙混过关。

      可石成业终归是外家人,沈宣予监督他亲手改了账册后,断然将他毒杀,京兆尹近来也为这起官员案忙得焦头烂额。
      但事后段敏达去收拾现场时,却意外发现自己的家刻木牌不知何时遗失,怎么都找不到。

      而沈孤予腰间那块与琉璃坠毫不相干的木牌,赫然就是他寻找半旬的东西。
      只此一样东西,谋杀左侍郎和有可能被翻案的国库账册一事均可栽到他头上,段敏达心跳如擂鼓,缓缓抬头与沈孤予对上视线。

      后者似一直在等他注意到这个细节,与沈孤予对视后,段敏达才发现不知不觉间,自己身边站着几位亲七派。
      怕是如果他自己发现不了,这几人就会悄悄出声提醒他。
      [注:亲七派,我自造的词,意思就是亲近七皇子的人。]

      段敏达浑身发麻,攥紧玉笏,心里隐隐有了决断。

      皇帝垂着眼眸,目光落在底下:“你们两人有证据吗?”
      动荡国库,属重罪。皇帝却显得漫不经心,并不在意自己随便一句话,便可在一瞬间决定他人生死。

      “自然。户部尚书段大人亲跟着,完成了国库账册的工作。”
      沈宣予侧身,示意段敏达。

      段敏达走出行列,站在御道上扫了沈孤予一眼,突地跪下,道:“老臣不才,并无证据,只看到七皇子偷偷拿着国库账册离开。”

      “叔公,您私下可不是这么说的。”
      沈宣予怒极回头,口不择言。

      段敏达已垂下脑袋,不再说话。

      “呵,有意思,尚书说自己没看到,老五你是怎么断定老七改了账册的?”皇帝施施然道,“总不能借段尚书是你母妃的亲族,就让人家做假证吧。”

      真的是这么想的沈宣予脸色一阵青一阵白,辩解道:
      “并非如此,拿来账册一看,便是一目了然啊。”

      “呵!”皇帝冷笑一声,重重咳嗽两声。

      皇帝像是终于看够了这场博弈的好戏,视线静静扫过沈孤予,道:“五皇子,相攻手足,罔顾道义,禁足一个月。”

      说完,他施施然无视底下急欲辩解的沈宣予,转身离开。
      内官紧跟着高喊:“退朝!”

      官员鱼贯而出,沈宣予踉跄起身,恶狠狠地瞪了沈孤予一眼,相信此刻若不是皇家礼仪支撑着他,他早就冲上来打人了。
      可众目睽睽下,他还得维持那点可怜到不剩多少的皇子威仪。

      沈孤予闲适起身,完全无视他的目光,转身欲走,然后就听到沈宣予怒极反笑:
      “你以为自己这样就足够了吗?父皇如果看重你,压根不会把你扔在景仪宫里不管不问十几年,你还记得那些年你过的都是什么日子吗?”

      沈孤予的步伐没有一点变化,他不疾不徐地走出朝殿,徒留沈宣予一人在内沉默站立。

      出了皇宫,江阳早早等在官道边,见了沈孤予道:
      “殿下,今日缘何这么晚?”

      沈孤予瞥了眼江阳,蓦地觉出好笑来,轻声道:“被狗咬住了。”

      “狗?哪里来的狗这么不懂规矩。”江阳登时怒道。

      沈孤予上了舆驾,江阳本想坐进去,但观察几下,又道:
      “主儿,今天发生什么事了?您瞧着,不太对劲。”

      “许是太累了。”沈孤予靠在狐毛软毯里,懒洋洋道。

      江阳登时不再怀疑,道:“那我跟车夫坐一块儿,主儿有事就叫我。”

      沈孤予没回答,只听耳边车帘翻飞的声音,车厢再度昏暗下去。
      舆驾摇摇晃晃,他禁不住闭上双眼,睡意弥漫。

      “你拿着这个,这个暖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8章 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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