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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第1章 ...


  •   天蒙蒙亮,元初被吵醒,没来得及起身,兜头被泼上脏臭的污水,耳边朦胧地响起窃笑声。

      元初拂开浸湿贴在额头的头发,第一眼先看向身侧,下一秒才抬头向上看,几个十三四岁的男孩站在桥沿,挑衅地跟他对视,丝毫不觉得自己的行为有什么不妥。

      “罪奴居然敢睡觉?真是不知好歹,留你们一条贱命已是我朝慈悲,居然不日夜提心吊胆,反倒在这里过舒坦日子。”
      说话人手里拎着桶,想来就是他动的手。

      元初不发一言,直到那几个少年骂够了,转身离开,他才起身收拾一片狼藉,不带丝毫情绪波动——类似的情况每天都在发生,如果都放在心上,他恐怕活不到这么大。
      更何况,元初是真的没放在心上。他是前朝不归降的罪臣之后,从出生那天就过着这样的日子,早已习惯了。

      泼了脏水,这张草席便用不了,元初从桥洞的隐蔽处拿了张空闲间编了一半的草席,想赶在早工前把它编好。

      五月的黎明昏暗,元初却能在黑暗里娴熟地编着草席,直到最后一环扎好,他才感觉到头脑昏胀。
      有了这张草席,今晚就不怕睡在湿土上了,元初如释重负,凝固的表情微微松动。

      “喂!元初!你怎么搞成这幅鬼样子了?!”

      桥洞外传来声音,元初抿紧嘴唇望过去,看到孙廿二。
      孙廿二也是罪奴,但这人并不是前朝余孽,而是良民犯法,他一开始吃不得苦,求元初帮了几次忙,一来二去地,两人就熟络起来。

      元初这才发现自己浑身散发着令人作呕的气味,想来模样也是不堪。他一向不太在意自己的外貌,却也难以忍受这样恶心的味道。

      孙廿二从桥洞外走进来,“早跟你说了,再加把力气攒攒,去掖庭租个床位。隔三差五地被泼脏水,你不嫌烦,我都看烦了。”
      他停步在干涸的河道,语气催促,“还不快洗洗!”

      掖庭是南明朝法度司下的罪司,专掌断罪和监狱。而它最重要的职责之一,就是管理朝内罪奴。
      罪奴开国以来就有,按所犯罪孽的程度,分为甲乙丙丁丑五等,甲居极恶。元初作为孽臣后代,属甲奴,连坐子孙,而孙廿二属丁奴,犯律法而降为奴籍。

      罪奴中甲奴的待遇最差,正常劳工一天苦活可得三十文,到孙廿二手上只余二十文,而元初得五文。
      这还是按律法执行,要是遇上黑心的不给钱,去争辩也不会有人搭理,卸磨杀驴也是常有的事。
      所以元初总是缺钱,这点孙廿二也清楚。

      元初沉默地从木桶取了点清水擦身,孙廿二自顾自地开口:“你每天只要醒着,都在干活,怎么连个500文的床位费都交不起。而且你不睡,总得让小蓓……”
      他的话从中间截断,转而换了个调子,“小蓓啊,你回来了?”

      元初有了反应,看向旁边。元蓓拎着旧篮子,双平髻有些凌乱,粗布襦裙不太合身,裙摆过长沾满了清晨的湿水,但依旧可以看出是个美人坯子。
      元蓓没回答,她脚下的白狗兴冲冲叫了几声。

      元初余光瞟见孙廿二右脚后撤,他起身接过元蓓手里的菜篮。
      元蓓如今不过九岁,却还是五六岁孩童的身形,这菜篮对她来说,拎着太重了。

      元初有些心疼妹妹手上的勒痕,将菜篮放到一边,孙廿二凑过来瞧,然后道:“小蓓跟着你都过的什么苦日子。这菜一看就是昨天菜市扔下的,吃着会腹泻,你这还不赶快咬紧牙关攒钱,把小蓓送到掖庭去。”

      “处理一下,还能吃。”元初回应,语气间有些窘迫。

      孙廿二轻蔑地瞟了他一眼,凑过去拉小蓓的手,被小蓓挣开,“你要是真为小蓓好,我这有个活儿你接不接?”

      “如果是,女奴的事,我之前已经拒绝了。”元初道。
      诚如孙廿二所言,他不希望元蓓过这样的日子,掖庭的确是妹妹最好的去处。只是他自己可以忍受这样的日子,却不希望元蓓过得和他一样,那就更别提那些女奴了。

      元蓓消瘦,眼睛大如铜铃,嵌在巴掌大的脸上,她看了眼元初,安静地拉住他的手。

      孙廿二眼底不屑,语气也傲,“女奴的事?你不干,我们几个费了好大周折才把‘货’运出去,你还敢提这件事?!”

      元初又不说话,孙廿二道:“放心吧,这回不是让你运人,是真有好活儿。掖庭最近招药人,你进不了公示区,我来通知你一声,午时去掖庭司,直司大人会统一挑选。”

      “药人?”元初抬起头,漆黑如深潭的眼睛泛起涟漪。

      “不跟你说了,我走了。”孙廿二伸手摸元蓓的头,“小蓓也劝劝哥哥,药人待遇很好,哥哥去了就能送小蓓去掖庭了。”

      白狗发出清脆的叫声,孙廿二手一抖,胡乱说了句话,转身离开。
      走到一半,狗叫声停下,孙廿二浑身的冷汗僵住,回过头。看见天色大亮,桥洞却是昏黑,元初拉着元蓓的手站在微亮的地方,伴随着喧闹的街市声,两人的身躯安静地靠在一起。
      “贱命一条,装什么清高,啐!找死去吧!”,孙廿二恶狠狠地咬着牙根。

      “小花,吃饭了。”
      元蓓端着比自己脸还大的碗坐在元初身边,直到孙廿二走,她才愿意开口说话。

      “小蓓,小花是公狗。”元初每次听到元蓓这么叫都会失笑,他把昨天偷摸在河里抓的小鱼仔放进元蓓碗里,然后挑着菜叶吃,“哥今天就能领东码头的旬钱,小蓓想吃什么,哥今晚买回来。”

      元蓓把碗放在膝盖上,想了一会儿也没出声。
      她哥一直都是这样,总把好的留给她,自己宁可饿晕过去,也不吭声。

      元初不着急,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细小的声音:
      “豆腐。”

      “想吃豆腐?可以啊,哥今晚买回来。”

      “好。”元蓓笑起来,“不过哥,要人是什么?要什么人?你要去吗?”

      “去。”元初没有丝毫犹豫,他几口吃完饭,把脚边的瓦罐掀开,药味弥漫,穿桥风过,一带就散了。
      “吃完把药喝了,哥走了,记得人来了躲好。”

      “明白,有小花在,哥别担心。”
      元蓓也学着元初的动作,把碗里的饭塞进嘴里,鼓着脸颊道。

      离开桥洞,元初到掖庭司领早工,监工的执事昨晚没睡好,白天脾气便格外大,元初到时刚好赶上。
      执事懒懒倚在圈椅中,眼神漫不经心,嘴角勾起讽刺的弧度,道:
      “迟到了?今日工钱减半。”

      如一击重锤落在耳边,元初却默不作声地领了早工。
      他不抵抗,也不觉得自己有资格抵抗,罪奴生来就没资格,想再多也无用。

      好活儿例常分给那几个家里打点过的关系户,剩给元初的,就只有背柱顶石。
      都京估计有大事发生,皇帝下急令修建府邸,规格从简,规制却不低。这些事虽跟元初没什么关系,但皇帝令下,罪奴作为最便宜的劳役畜生,自然要干活。

      一连几月过去,府邸地基已经打好,房子框架的雏形呼之欲出,柱顶石作为支撑核心必不可少。
      这活儿累,容易受伤,谁都不愿意干,往往落在甲奴身上。
      毕竟甲奴连坐,子孙亲戚都是奴,无依无靠没人在乎,所以最好欺负。

      元初从小干这些活,早习惯了,但旁观者却比当事人更提心吊胆。
      柱顶石用的石头都是整石,一块块从千里之外的长雪山辗转来都京,经由名工巧匠直接雕刻,纹样是祈福用的莲瓣仙鹤,绝不会缺斤少两。
      一块柱顶石往往需要三个罪奴才能抬一段路,元初却一人就可扛起。

      巨大的岩石放在肌肉结实的肩膀上,一步一颤,旁人皆避,生怕被砸中。元初被压的满脸通红,来回干了两个时辰,早工结束。
      他念着午时去掖庭司,又惦记着东码头的旬钱,结了今日的工钱,连午饭都来不及吃,就往东码头走。

      新府地址在都京东城,附近住人非富即贵,街上连个叫卖的小贩都见不到,只有华贵的舆乘和骏马缓缓驶过。
      元初穿着陈旧的粗衣,缓步走在其中,格外惹眼。厌恶者干脆捂着鼻子,如同躲开瘟神,元初瞧着已经习惯了。
      像他这种人,从生下来就一直被避开。

      走进东码头,领工钱的队已经排了老长。元初站在队伍末尾,又被几个后来的丑奴推开插了位置,等了近半个时辰,才总算轮到他。
      发工钱的工头恹恹的,眉间郁气缠绕,眼皮半敛,射出鄙夷的光。

      工头:“姓名?”

      元初:“元初。”

      工头:“干什么活的?”

      元初:“搬白叠子??的。”(白叠子,棉花古称)

      工头:“有没有去过琉璃仓?”

      质问的声音带着恶意,响在耳边,元初突然感到难耐的压力,他摇摇头,“没去过。”

      工头:“真的没去过吗?”

      元初摇头,“没有。”

      工头把一串铜钱砸到元初脸上,道:“走吧。”

      元初被击中眉骨,尖锐的疼痛让他停止思考,等反应过来,就见工头从桌后走过来,一巴掌扇在脸上,耳鸣响起:
      “腌臜的贱.货,也敢在这跟老.子摆谱!给你钱就快滚,矗在这给谁看呢?!钱给少了吗?”

      元初退后不及,被推进水里,呛了几口水。

      “真可怜……”
      春楼靠窗雅座,一个男人托腮看向东码头,语气遗憾。
      春楼是都京东城最繁华的酒楼,非达官贵人进不去,男人说着喝了口酒,看向对面的人,“你说是不是?”

      “孟徐熙。”
      对面人语气微沉,孟徐熙见状放下酒杯,“这不是瞥见了嘛,况且看这个不比你说的有意思多了,七殿下。”

      沈孤予循着孟徐熙的眼神看过去,是一个落水的罪奴,船来船往的河面晕开一圈圈水纹,湿透的头发露出一双眼睛,眼神向上,明明没有丝毫反抗的举动,却让人感觉到倔强。

      “你会在意这个?”
      沈孤予垂下眼帘喝茶,遮盖住眼底的漫不经心。他发丝如墨,被一根乌玉簪固定住,穿一身茶白衮服,腰间挂了一个琉璃坠。

      孟徐熙没有收回视线,“说不准,毕竟看他们可怜地挣扎也是件趣事。”

      沈孤予温润地笑起来,“可怜?我看未必,不过愚蠢罢了。”

      孟徐熙被勾起兴趣,“如何愚蠢?”

      沈孤予放下茶杯,“身怀利器,却将自己放在任人可欺的位置,这不是愚蠢是什么?”

      孟徐熙笑起来,凸显眼尾泪痣,“可他们是罪奴啊,能有什么利器?七殿下不如说的详细些?”

      沈孤予道:“多言无利。”

      “那我来给七殿下这个利。”孟徐熙又倒了一杯酒递给沈孤予,“你刚才说的事,我同意了,现在殿下可以继续说了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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