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烟流水》途茗

79、重逢不念

　　“霍池是不是不用睡觉的？”毒医的手搭在楼羲玄腕上，给他诊着脉，顺便看了一眼霍池，“寅时就起来了？”
　　霍池正在换弓弦：“没有，卯时才起。”
　　毒医：“骗谁呢？昨天我出门散步就看到你在湖边耍剑了，那会儿可还不到寅时三刻。”
　　霍池：“昨天是昨天。”
　　当时睡着睡着突然对寻心剑式有了感悟，一下惊醒了，便赶忙爬了起来去练了练。
　　毒医：“这么着不行，觉都不睡，你不要命了？”
　　霍池：“没事。”
　　乐尧站在一旁，道：“都是事儿赶事儿堆一起了，公子早起不仅要练剑，练剑回来还得跟着王爷学射艺学枪法，忙活完又得出门了，千协部里领着职呢。”
　　还有他没说的，晚上回来霍公子还要读书和练功，这么多年乐尧就只见过一个跟他一样刻苦的，就是他们王爷。
　　他很是感慨，看着小公子一步步融入他们尚江王府，又从原本的优秀还想变得更优秀，真是令人欢喜，他也突然有了些老父亲一般的心态……说实话，他对自家王爷其实也是这种心态。
　　毒医瞪向楼羲玄：“你管管他，这么晚睡早起迟早有一天得出大问题，身体再好也不能这么耗！”
　　楼羲玄便对霍池道：“听见了？”
　　尚江王由于少时也这么用功，所以霍池这样他一开始没觉得有什么问题，但也会心疼。
　　霍池点了下头：“明白。”
　　毒医道：“只有楼羲玄说的话你才听！”
　　霍池心道：不然呢？
　　乐尧道：“这么来回跑着还是太辛苦了，宁王府在城里也有府邸，公子不如先住那边，轮休的时候再过来别院，若是担心太显眼不想住，也可以另置一个院子。”
　　霍池不太情愿，他想每天都见到羲玄。
　　楼羲玄伸手勾了一下他的弓弦：“要领你都知道了，剩下的便是天赋和勤奋，乐尧的提议怎么样？”
　　他都这么说了，霍池想了想，最终理智占了上风，决定听话：“好。”
　　正事还是很重要的，他不能总是这么儿女情长。
　　乐尧笑道：“那边府里的东西该添置起来了，都没怎么住过。”
　　毒医放开楼羲玄的手腕：“药可以再减两道，以后只早上一次晚上一次便可以。”
　　霍池露出喜意，握了握楼羲玄的手。
　　毒医看不惯他们这么腻歪，嫌弃地拍开霍池，提笔写新的药方：“啥也不干关在别院调理了大半年，毒性暂时稳住了，想痊愈还是没可能，可以稍微蹦跶，但不要肆意妄为跟人大动干戈，嗯……换了方子就不用那么忌口了，酒也可以稍微喝一点。”
　　霍池更欢喜了，笑对楼羲玄：“我带一醉休给你，那酒不算烈，味道很棒。”
　　楼羲玄点头，心情也不错。
　　毒医吐槽：“什么破名字？这么不吉利？”
　　霍池心里正高兴，同他道：“改日也给你买一壶。”
　　毒医放下笔，勉为其难道：“行吧，我就随便尝尝。”
　　楼羲玄问他：“昨日不到寅时三刻你便起了？”
　　毒医一顿，知道他是关心，随口解释：“我一向日夜颠倒，白日里睡多了。”
　　乐尧忍不住道：“叶先生成天唠叨王爷和公子，自己的身体却不当回事。”
　　毒医垂着眼睛：“要你管。”
　　他把写好的方子递给乐尧，又叮嘱了楼羲玄几句，打算回竹林去补觉，走之间拿出一瓶药膏，放到楼羲玄面前：“针对外伤有奇效。”
　　制药的药材都非常珍贵，这几年他只给楼羲玄和霍池两个人用过。
　　楼羲玄接过那药膏：“我记得这是叶氏独门金疮药。”
　　乐尧露出了然的目光。
　　只有霍池不知内情。
　　毒医碧色的眸子微微眯了一下，这是在警告楼羲玄不许泄露：“你不说，没人知道这是叶氏独门秘药。”
　　霍池脑子一转，想到了……他所知道的人里需要用上这种特制金疮药的只有霍弈，霍弈身上有伤，那是战场上多次冲锋陷阵积攒下来的，据说因为这些伤势，他得留在帝都休养一段时间。
　　顶着毒医满含威胁的目光，楼羲玄答应下来：“好，只因本王格外关心霍将军，才特意请人帮忙制了这药。”
　　毒医冷哼一声。
　　……

　　霍将军风风火火地来到了清隐别院，其实他每次过来都是火急火燎的模样，好似有什么十万火急的事，但其实也就是忙碌之余找宁王和他那不认他的侄子闲聊，目的大概是为了增进感情。
　　他也不要人通报，大步流星踏进了流水居，还没进门就喊道：“羲玄，给我一杯水喝，渴死我了！”
　　进到屋里，先看到霍池手里举着一把长弓，朝他比着一个射箭的动作，当然，只是动作，这小子手里没箭。
　　霍弈道：“幼稚不幼稚？”
　　霍池冷漠脸：“我只是试一下我的弓弦。”
　　意为：不要自作多情。
　　乐尧倒了一杯水递过去：“霍将军今日怎么又有空来了？”
　　霍弈接过水，半点不客气地坐到尚江王身旁，道：“他们忙着接北川使者入城呢，不想看他们那虚假寒暄的场面，前不久我还跟北川人你死我活拼杀，现在突然要和和气气，我受不了那氛围。”
　　说着话，他看了霍池一眼。
　　霍池听到“北川人”并没有什么反应。
　　楼羲玄手里转着药瓶，道：“你要帮龙行军练兵？”
　　拱卫帝都三大兵力：龙徽、龙成、龙行，也是天子直接任命的内三军。
　　“前几日跟陛下喝茶，他说三军多有懈怠，不及北境霍家军强力，叫我帮他们练一练，反正我这阵子都在帝都，也没什么大事，就先挑了里头最差劲的龙行军给他们帮一下忙。”霍将军素来直来直往，也不管皇帝真实意图是什么，让他练兵他就练兵，本来他就最看不惯一些人身披铠甲还整日里萎.靡不振、公子哥儿行径的臭样子。
　　霍池道：“可以观摩吗？”
　　霍弈一笑：“怎么？有兴趣？”
　　霍池放下长弓：“好奇。”
　　“行啊，”霍弈丢了茶杯，“反正你们那千协部也没什么正事，有空就过来，打声招呼把你编进龙行军里练一练都没问题。”
　　霍池转向楼羲玄：“怎么样？”
　　楼羲玄：“期待。”
　　霍弈又是一阵牙酸，他忙地打断两人之间的心意相通、含情脉脉，道：“听说你前几天揍了文家那小子一顿？”
　　霍池：“嗯，有麻烦吗？”
　　“有屁的麻烦，”霍弈给他竖了下大拇指，笑道，“你只管惩凶除恶，没谁敢找你麻烦。”
　　又同楼羲玄道：“知道跟北川使臣前后脚进城的是谁不？”
　　楼羲玄：“西平来的人。”
　　“没错，赟王把他那小儿子送来了帝都，算是个求饶的态度，对朝廷退让了，这其中是不是有你的作用？”
　　楼羲玄：“我给西平递了封信，劝赟王收敛，如今看来，他很会审时度势。”
　　霍弈哈哈一笑：“这么一来，朝廷对西平便可以放心一段时间了。”
　　但隐患还在，这是朝廷和西平州之间的博弈。
　　他不知道的是，朝中有一部分人更倾向于与北川和谈结束之后便派兵收拾西平州，是尚江王隐晦的劝西平王先一步妥协，送来了西平王世子，让朝廷没有再讨伐西平州的借口，才达成了如今的局面。
　　尚江王看起来没什么目的，只有西平王被拿捏的不敢轻举妄动了。
　　霍弈挑了个杯子，自己给自己又倒了茶喝，忽道：“有一个事还没有跟你道谢。”
　　楼羲玄道：“何事？”
　　“辟毒丹啊，避毒用的，”霍弈道，“两年前你让人送到北境给我，说是战场凶险，能预防一点是一点，果真有大用，谢了。”
　　楼羲玄淡定道：“不谢。”
　　又随便聊了几句闲话，霍弈抻了抻胳膊，朝门外张望了一下：“今日北川使臣入城，三军都跟到几位老大人后面充排场去了，我没得事干，便来找你们玩……哎，羲玄，你这别院里的风景我看着新鲜，不带着我到处转一转？”
　　楼羲玄还没开口，霍池先道：“羲玄要静养，你不要总来耽误他休息。”
　　楼羲玄很配合地咳了两声。
　　霍弈：“那你陪我转。”
　　霍池：“你是三岁小孩？想看风景自己看。”
　　霍弈：“……”
　　到底谁是长辈？
　　“霍将军，我带你四处看看吧？”乐尧连忙上前打圆场。
　　霍弈重重叹了口气，十分无奈地起了身：“我算是看明白了，这屋子里只有乐尧不嫌弃我。”
　　“哪里的话？霍将军您是想多了。”乐尧作了个“请”的手势，陪他一同去观花赏景。
　　待人走远，屏风后人影一晃，毒医走出来，一脸不耐：“一嘴的废话，那么能说。”
　　楼羲玄：“乐尧会把他引开。”
　　毒医：“行，我回竹林去了。”
　　霍池目光一动，看向门口。
　　毒医伸手朝楼羲玄要那药瓶：“这个还是不给他用了。”
　　太容易暴.露出来……刚刚在屏风后面他想起来他以前也给霍弈用过这药，他怕霍弈还记得药的味道。
　　他的手刚伸到半途，却被另一只手给握住了。
　　身侧之人突然而至，如一道携着雷霆的风。
　　乐尧气喘吁吁追到门口，看着几人，一脸无能无力。
　　楼羲玄与霍池对视一眼，默契地保持沉默。
　　而毒医本来就苍白无色的脸更加苍白，比他那一头银发比他那一双碧眸还要令人惊心。
　　霍弈牢牢扣住他那惨白到能清晰看到血管的手，死死盯着他的侧脸，眼睛里满是喷薄欲出的火焰，又有无法形容的情感。
　　叶重栖浑身僵硬，万分艰难地抬起眼睛看向楼羲玄，向他求助。
　　楼羲玄表示这种情况爱莫能助。
　　谁料霍弈也瞪了过来，咬牙切齿道：“王爷，你可真会藏人啊。”
　　尚江王表示很无辜。
　　“两位，”霍池很不爽他们两人把羲玄夹在中间让羲玄为难，道，“我们还有事做。”
　　你们的事你们自己解决。
　　叶重栖咬了咬牙，一把甩开霍弈的手……扣的太紧没甩开，他冷冷道：“松手！”
　　霍弈看着他：“你保证不会跑。”
　　叶重栖怒道：“你活该被一个小辈嘲讽！一把年纪了幼稚不幼稚！堂堂大将军打算在人家地盘上撒泼吗？！”
　　霍弈脸色一青，手上的力气松了一些。
　　叶重栖甩开他，转身快步离开流水居。
　　霍弈火速跟上。
　　乐尧的脸色很是精彩，他请示道：“王爷，这……”
　　“不用管他们。”
　　尚江王作为两人的好友，已经做了所有自己应该做的事了。
　　……

　　叶重栖脚步飞快，他情绪不好的时候便喜欢躲在竹林深处不让任何人打扰，这会儿也是下意识往竹林去，走到一半又突然改了主意，去往了镜湖。
　　霍弈跟在他身后，盯着他的背影，但没有再去抓他。
　　叶重栖走过九曲桥，迈入湖心亭中。
　　霍弈跟过去，终于忍不住道：“你的头发怎么回事？你的眼睛怎么了？你……你自己一个人都遇到了什么？”
　　“跟你没关系！”
　　“你甩不掉我了。”
　　“狗皮膏药！”叶重栖回头斥了一声。
　　“膏药就膏药，”霍弈逼近他，说，“我们相识于八年前，八年前我便认定你是我这一辈子唯一心爱之人，我们互许情衷，说好同进同退，可你因为一点矛盾转身就走，又因为一个误会说不见就不再见，叶重栖，你太任性太过分了。”
　　“我由来如此，从不想改变！”叶重栖慢慢后退，抓紧旁边的栏杆，“我怎么样轮不到霍将军来评判，你我早已一刀两断，再无半分关系！”
　　“你说两断就两断？我同意了吗？！”霍弈把他逼到角落里，沉声道，“我不同意！”
　　他的表情那么危险，伸过去的手却在颤抖，大手揽过，一把将人抱住。
　　叶重栖挣扎，怒道：“两个大男人闹成这样好看吗？我又不是你的物品，我想去哪里就去哪里！我想怎么样就怎么样！我不爱了当然要离开！我做什么跟你又有什么关系？！”
　　“小七……”霍弈抱紧了他，声音忽而哽咽，“我好想你。”
　　堂堂定北大将军、刚平定了战局的大雍功臣，历来强悍如巨浪、巍峨如高山，从来没有在人前露出过这么软弱的一面。
　　叶重栖心里升起密密麻麻的痛意，不再挣扎，他的情绪也慢慢冷静了下来，良久，道：“霍弈，我的性格就是这样，已经决定的事绝不回头，五年如此，十年也是如此，我们……再无可能。”
　　他越过霍弈的肩膀，看向灰蓝的天空，心一下就静了，或许经过那么多年，他也终于学会了成熟起来，没错，现下任性的并不是他。
　　叶重栖把霍弈推离自己的身体，很平静地看着他的眼睛，道：“过去已经过去，霍弈，我希望我们都可以看开。”
　　“看开？你说不爱？”霍弈从怀中摸出他们订下约定的荷包，“这个怎么算？”
　　“结发？”叶重栖冷笑了一声，“我如今只余一头银丝，你看，物不是，人已非。”
　　霍弈：“那你躲什么？五年八个月为何不见？”
　　叶重栖：“我脾性如此，不爱见人，你不过是芸芸众生里面目模糊的其中一个。”
　　霍弈：“那辟毒丹算怎么回事？你要否认那是你做出来的吗？”
　　叶重栖咬牙：“我只是把丹药送给了我最亲近最关心的朋友，谁知道他又把药给了谁！”
　　霍弈抓住他的手腕，用力非常：“那你离开之前又和我玩什么鸳.鸯同枕两厢缠.绵？欲擒故纵勾.人怀念？还是恋恋不舍旧情仍在？！”
　　“你也说了是离别之时！跟你.睡一下怎么了？睡完我就忘了啊，念念不忘的是你关我什么事！”叶重栖勾起嘴角，“你又了解现在的我吗？霍将军，咱们都这般年岁了，稳重点，给大家留一些体面，不要让关心我们的人为难。”

　　有些人不是命定的姻缘，注定了无法心意相通相濡以沫，所以，不如不见，不如永远都留在回忆里。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