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烟流水》途茗

66、晨光熹微

　　八方武林齐聚于归茫，在数以千计的目光注视之下，男人自废右手经脉，便相当于废去了他多年来的剑术修为，他丢下了一切，不再是人人仰望的天下剑道第一人，就像几年前辞去覆羽卫统领的官位一样，没有分毫留恋。
　　他向八方武林人士赔礼，感谢他们愿意化解恩怨。
　　天下间没有谁会不给霍翾情面，他们受了这份礼，过往恩怨便一笔勾销。
　　他转身向演武场中心的紫衣女子走去，手臂上有鲜血滴落，血滴随着他的脚步淌成了一条长路，鲜红的印记仿佛在昭示着这条路的不凡。
　　紫衣女子早已收了剑，向他伸出一只手，露出一如往常般灿烂明媚的笑容，眼角却有泪水落下：
　　“霍翾，我们终于是自己了吗？”
　　霍翾用干净的那只手与她相握，眉眼间尽是温柔笑意：
　　“从此山川河海，四时变化，唯你我相伴。”
　　……

　　明光道附近的客栈旅馆仍旧是人满为患，吵吵嚷嚷挤的都是手携利器的江湖人，个个仿佛都背负着山河一般沉重的大事，问起来也只说是要驱除祸害、斩除妖孽。
　　某家客栈的上房还算清净，因为住客出手阔绰，把二楼的所有房间都包了起来，没有外人踏足，也便没有那种往来嘈杂的声音。
　　住客自己只占了一个房间，在大家都忙着追击雪霁后人的时候，他一个人围着炉子喝着小酒吃着小菜，手下过来汇报事情，他也没有把筷子放下。
　　“鹤公子。”
　　“情况怎么样？”
　　手下把方才发生在另一间客栈里的情况一一详述，道：“冷……霍公子麻烦大了。”
　　“麻烦？”风与鹤喝了一口酒，笑道，“这些妖魔鬼怪构不成他的威胁，他若嫌麻烦可以不到明光道来，你不觉得他跟那些人之间有屏障吗？”
　　手下点头：“的确，当时霍公子一出现，所有人都被镇住了，除了那些老前辈，根本没有人可堪他的对手。”
　　“老前辈……”风与鹤道，“你觉得两个武道天才生出来的孩子会是什么样子？”
　　“这……”
　　“要么运气耗尽，成了一个怎么教都教不好的庸才，这种情况最多，要么就是承父母之天资、集父母之所长，天生便是一块灵气丰沛的宝玉，随便谁点拨一下就可以让他有不凡的进益，”风与鹤晃着酒杯，悠悠道，“雪霁之威至今令人胆寒，寻心之名至今令人敬畏，那样两个百年难遇的武学奇才教养出来的孩子，揣着神功秘籍，不满十岁就能躲过重重追杀生存到如今……我觉得那间客栈里没有任何一个人是他的对手，只有高手榜前几位的宗师和名剑传人能暂压他的风头吧，但这也只是时间问题。”
　　手下怀疑鹤公子这是余情未了对霍公子还有滤镜，所以赞美的天花乱坠的，好像过不了几年霍公子便能脚踩归茫拳打回游了一般……但仔细一回想，想到鹤影侍卫们被霍公子教训的经历，又觉得鹤公子说的对。
　　“既然如此，霍公子若想报仇岂不是很简单？”
　　风与鹤道：“他对那些人的兴趣不大。”
　　“那又为什么现身在众人面前，闹上一场？”手下想了想，又道，“也是，就算他不愿现身，也会有人逼他现身，那具尸体出现的太巧合也太荒谬，明明谁都知道不是霍公子杀的人，可还是要硬生生地赖在他身上。”
　　风与鹤：“那只是一个可有可无的名头，供他们毁了雪霁后人的名头。”
　　“毁？他们不是想要雪霁篇濯心宝录还有池宴雪留下的财宝吗？”
　　风与鹤摇了摇头，放下筷子：“那些随波逐流的家伙当然是这样打算，可其中真正布局之人却是想用神功和财宝作为掩饰，真正的目的是雪霁后人。”
　　手下叹息：“霍公子果然还是不该现身。”
　　“你是刚刚跟那群叽叽喳喳的鼠辈待久了脑子迷糊了吗？”风与鹤起身打开窗子，“这就是我们追鹤楼出现在这里的原因，你当你家公子我只是想看个热闹就跑过来挨冻啊？霍公子可是开了大价钱的。”
　　……

　　长夜没有尽头。
　　天地之间笼着昏沉暗色，一眼望去没有边际，人世间所挣扎着的爱恨情仇在这种旷然面前显得极为渺小，痛苦哀怨或许都不如飞逝而去的一阵风恒久。
　　霍池落在一棵梧桐树上，踩着树干随意躺下，仰首看着夜空寻找星辰的影子。
　　羲玄说他是星辰。
　　羲玄又说他应该活在阳光下，不应该被任何东西掩盖本我。
　　羲玄希望他可以随心自在，做自己想做之事，成自己想成之人。
　　面对这些话他好像从来没有特别的反应，但其实都牢牢记在心里，那些期望一直在影响着他。
　　时至如今，他执拗封闭的心怀终于稍稍敞开了些许，披雾山上与飞烟杀手厮杀之后、和羲玄坦白自己的名字之后，他也终于敢于看向那条黑暗之路两侧的风景，而其中最令他心驰神往的风景正是他心心念念所爱之人。
　　然，流水居里共处的时光似乎都是起于欲.望，除此之外，霍池不知道该怎么爱一个人。
　　回应他的期待？
　　站在他的身边？
　　给他自己所能给予的所有东西？
　　而霍池审视自己，不确定自己有什么东西可以拿出来表达心意。
　　只能先把自己整理明白。
　　他总要光明正大的立于人前。
　　眼下一片乱局，其实并不算难对付，这些人杀不了他，他唯一担心的是自己身上内力的反噬，这是一个不好解决的问题，他只能尽量控制着自己不动怒不急躁，说起来，真正能令他动怒的情况也不多，霍弈之后，明光道上这些诡计多端的妖魔鬼怪不怎么能激起他心里的的波澜。
　　霍池坐起来，按了按心腹，端坐在粗.壮的树干上盘膝打坐，感受体内那些真气的流转。
　　近旁有人跃了过来，霍池没有动，过了一会儿才睁开眼睛。
　　素严不敢贸然打搅他，等他调理完内息才开口道：“我是不是给你添乱了？”
　　霍池摇头，他明白素严是好心。
　　素严犹豫了一下，在他旁边蹲下来，怕他反感，注意着距离没敢靠太近，问道：“你想要一个什么样的结果？”
　　霍池没有说话。
　　素严默默叹息了一声，近来叹气太多，感觉自己凭空都老了好几岁。
　　“我不知道。”
　　过了一会儿，霍池却又突然开了口，是对他刚刚那个问题的解答。
　　素严闻此言心中一动，试探道：“其实……不一定非要求一个不死不休的结果？”
　　他隐隐感觉霍池对这些事情很随意……他放出来的三卷雪霁篇最终都落在了归茫弟子手里，也不见他有什么特别的反应，他像是在测试什么东西一样，雪霁篇亮出来，是引起纷争还是搅动风云他并不怎么在意。
　　他已经完成了对正邪两道的报复。
　　对他来说，天封门已灭，浣飞烟死伤遍地、七零八落，而各门各派因为重现江湖的雪霁篇不得安宁，十一年前母亲的仇报复到这种程度大概就可以了，毕竟余下这些人没有像天封门弟子一样得逞，他不会去赶尽杀绝，若是这些人因对雪霁篇的执念掺和了进来，结果受了伤殒了命，那也是他们罪有应得。
　　那么……素严猜测着他的想法，心里有了一个判断：“雪霁篇出现之后，我们发现各种事态的发展似乎都有人在暗中推波助澜，那个人不是你，对吗？”
　　霍池看向他，依旧冷漠。
　　素严却确认了，心里不免高兴起来，他就知道小师弟没有那么过分。
　　霍池不知道他在高兴什么，他也跟素严很不熟，又默默转回了目光。
　　素严高兴完，又开始发愁：“那尸体上剑痕的事情好解决，脑子清楚的人谁都不会信，只是你临走时斩了扶风派的少当家一剑，他们要拿着这件事情纠缠不休了。”
　　霍池很淡定：“那是我的事，你们不用管。”
　　素严连忙道：“我没有担心牵连归茫山庄的意思，从来都没有。”
　　霍池“嗯”了一声。
　　“多年前……归茫山庄办的有些事情很不体面，但我想让你相信，我们始终都把霍师叔当自家人，你自然也是我们自家人。”
　　霍池睫毛微动。
　　素严又道：“人生于世，不可能一个人孤零零走完全程，或许是缘分注定，或许是血脉相连，又或许是意气相投，一个人身边总会有亲人和朋友相伴，遇到了事情也是顺理成章和伙伴一起解决，若只怕给人添麻烦，那世间又怎么还有亲缘在？”
　　他的声音很温和，给人一种和风般的亲切感，这种感觉与霍池在面对羲玄时想要亲近的感觉不同，羲玄是吸引他的爱人，素严……就像一个宽厚包容的兄长。
　　“归茫山庄和我爹划清界限是我爹自己的意思。”霍池道，“我没有怨恨。”
　　不然也不会忘记归茫山庄。
　　素严眼睛亮了亮，悄悄地往他旁边靠近了一点，道：“那眼下的问题咱们一起解决，庞铮等人简直疯魔，师兄们不会任由你自己单打独斗。”
　　霍池：“不，这是我自己的事。”
　　素严要无奈了：“你这孩子……”
　　“我不在乎他们报复我，”霍池很冷静，“我可以报复他们，他们有怨气自然也可以报复我，约定是约定，我知道有些人怨气难消，总不能让他们憋着。”
　　“真正有仇有怨的没几个，你娘……”素严急道，“这些人不过是借个由头朝你发难。”
　　霍池并不急：“人人都知道我爹是归茫弟子，又是霍氏之人，我娘背后的势力也不好惹，虽然因为各种原因他们两个已经被自己的家族驱逐放弃，但大多数人还是会对他们的血脉心存忌惮，方才的几大世家之人便是因此而保持沉默，当然也有一些人清楚如今的我和霍氏、北川都扯不上关系，他们不惧怕被报复，仍旧追着我抢夺秘籍和财宝，可这般疯魔之中总透出几分怪异。”
　　素严忙道：“那只一直推波助澜的手？”
　　霍池点头：“我如此大张旗鼓的出现在人前，掀起风波，肆无忌惮扬言要报复，谁最担心？”
　　致霍翾身死之人。
　　素严平常有点一根筋，这会儿才反应过来：“你要找到杀害霍师叔的凶手！”
　　“不会有那么容易，但总会让暗中之人露出一点马脚，”霍池起身，看着掌中之剑，“十一年前我娘遭遇那般追杀，很难说暗中是不是也有一只手在推波助澜。”
　　他要查明真相，母亲的仇并没有报完，父亲的死也才只是撬开了冰山一角。
　　他望向脚下无边无际的黑暗，隐隐听到了剑鸣之声，追杀很快就要席卷而来。
　　“以秘籍和财宝为名，以除魔驱害为义，实际想要的是将我淹没，好掩埋至今无人弄清楚的真相。”
　　而之所以利用江湖风波借刀杀人，恐怕也是背后之人不想在世人面前暴.露身份。
　　素严跟着他起身：“我能帮上什么忙吗？”
　　霍池一顿，看向他。
　　素严眼神热切，等着他开口。
　　霍池：“他……还好吗？”
　　问这话的时候他心里很是忐忑。
　　素严反应了一下才明白这个“他”大概指的是羲玄，忙道：“他说任你行动，只是不许伤到自己。”
　　霍池点了下头，抽出剑刃，从树上一跃而下。
　　……

　　明光道上杀机又现。
　　万千利刃由夜色遮掩，一齐涌向雪霁与寻心的后人，他们怀着决心，趁着霍氏未曾接纳霍翾之子，趁着鹿尘烟被驱逐出境，趁着尘封过往未曾浮出水面，势必要将人诛杀于此。
　　……

　　越过暗巷，远离屋舍，刀剑追到了长街之上。
　　厮杀进行地凶猛而迅捷。
　　夜幕上依稀现出了星的影子，霍池抬首看了一眼，心里稍稍得了些慰藉，他在很努力的控制自己，控制着自己即便在厮杀搏斗之中也不会失控，否则内力又会反噬，局面将一发不可收拾。
　　……

　　此处临近通往北境的官道，城中设有瞭望用的望楼，碎星光芒照不清望楼模样，而立在望楼顶上的人自然也可以完美隐身。
　　厉风狂肆，吹得衣袍猎猎作响，周身之气可镇一隅，此处若有飞禽走兽恐怕也因他而不敢露出声息。
　　他沉默地注视着远处的围攻厮杀，他在等待着结果。
　　如果这些人不能成功，那么他手中之剑就得出鞘了。
　　……
　　临近长街的一条暗巷中，一个布衣男人也正看着暗夜里的一切，他手中也有一把剑，但他没有出手的意思。
　　或许，他心中正在做着决定。
　　……

　　洞开的窗口使冷风灌了进来，风与鹤打了个哆嗦，连忙拽过来床上被子裹在身上。
　　“公子，这样太危险了？”
　　“怕什么？如今我搭着尚江王呢，今夜于此明光道中，就算不为追鹤楼，为了那小子王爷也得护我一把。”风与鹤眯了一下眼睛，“既已上了贼船，怎么也得同舟共济一段时间。不过冷宴的事情另算，咱们的网动起来，捞出这场风波中的主导者。”
　　“恐怕没那么容易吧？”
　　“当然不会容易，霍氏又不是真的不顾霍翾，他们十来年都没有发现的事情怎么可能被我们轻易捕捉？不过呢，越是藏的深越是能够说明问题，这天下间能够藏住那些秘密的可没有几个人。”
　　“我们若是难以捕捉，就得靠冷……霍公子自己试了。”
　　“嗯，他自己也是这个意思。”风与鹤冻的发抖，他裹紧自己。
　　“怪不得明光道上人人针对霍公子，尚江王府却没有动静，只有归茫山庄帮忙，若是王府的人动了，暗中之人就绝不会现身了。”
　　“没错，钓鱼呢。”风与鹤道，“说是各家各派、八方武林人士齐聚于此，但真正有实力的武门世家顾虑良多，即便为着‘霍’之一字也不敢轻举妄动，余下诸人，那些因为想得到秘籍和财宝而被煽动起来的人过了招之后就明白自己不是冷宴的对手，惜命的会立即退出，不惜命的因为归茫山庄的加入也会明白自己不可能成功，便不会再白费力气，还剩下一些人……你觉得他们是冷宴加上归茫弟子的对手吗？”
　　“不可能，素少庄主手里握着的可是归茫剑。”
　　风与鹤道：“你再看那长街形势。”
　　此时天光渐明，所有的阴谋算计仿佛都要无所遁形，有些人便开始急了。
　　这会儿已经没人再讲什么斩除妖邪、匡扶正道，刀来剑往之间只剩下纯粹的搏杀，丝毫不留余地。
　　四海帮与扶风派联手也不会是归茫弟子的对手，而霍池更是可以轻而易举压制住这些乌合之众。
　　这本来该是一边倒的形势，然而两方厮杀却是势均力敌的状况。
　　微光大致能够让人看到那些剑光，风与鹤道：“有一拨人趁乱插.入了战局，他们伪装成了四海帮那些三教九流什么都有的弟子。”
　　“这该怎么结束？”
　　“冷宴的试探有了成果。”风与鹤微微笑了起来，“又不是真的百家参战，这样的战局不该是归茫山庄压制不了的，江湖事江湖毕，可若一开始便不单单只是江湖事，归茫山庄自然就无法应对。”
　　他道：“事已至此，暗中之人也该发现自己被摆了一道，现在他有两个选择，要么倾尽全力在当下杀死雪霁与寻心的后人，并一道灭了归茫山庄抹除痕迹，要么就赶紧撤离，毕竟他现在还没有暴.露出来多少东西。”
　　“若他选择第一条，那霍公子不就危险了？”
　　“若不止是江湖势力，也不止是武力的强弱，恐怕就需要足够与之抗衡的力量加入才能止戈。”
　　……

　　面前的不是四海帮或扶风派的弟子，霍池早已意识到了，这些人很强，是他之前从未交锋过的对手，但这也不足以压过他的剑锋，然而当晨光熹微之时，他听到了一声极为奇特的剑鸣，剑鸣之声好似龙吟。
　　强大的压迫感伴随着尚未完全褪去的夜色碾压而来。
　　霍池曾与鹿尘烟正面相抗，连宗师级高手都丝毫不畏，所以也根本不会惧怕这般的压迫，他心里甚至冒出了一股兴奋，那是遇到强者而激起的热血。
　　只是当他准备回剑应对时，却忽然感觉到了身体的沉重。
　　精神极度集中，真气开始紊乱，雪霁反噬降临。
　　这时，身边有一人落进了乱糟糟的战局之中，抓住了霍池的肩膀，向素严道：“师兄，归茫剑借我一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