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烟流水》途茗

64、声浪滔滔

　　“救命！”
　　少女出身正统武门世家，自小循着家训，学着功夫，规规矩矩长大，从不与人交恶，他的家人也一样，正派做人，好行侠义，平生不与人结仇，是武道中众所周知的义善之家。
　　只是她年龄尚轻，事事并不能周全，某一次走出家门历练，遇上一恶.徒抢夺旁人财物，自然不会坐视不理，谁知这恶徒武功极好，她竟不敌，险些被取走性命，幸好遇一前辈相助，才得化险为夷。
　　这位前辈是父亲的好友，常来家中做客，他也是一个好行侠义的剑客，江湖上颇有善名，少女对其千恩万谢，前辈提出送她回家时，她因被恶徒打伤了腿，行动略有不便，便也没有推辞，又认认真真道了谢。
　　前辈对她一路照顾，并无异样，行至荒道无人之处，却露出了让少女不适的目光，那样的目光绝对不是一个前辈看晚辈的目光，其中尽是贪婪淫.色。
　　少女意识到了什么，装作不解，打算找机会先逃走，谁知前辈也警惕，不给她逃跑的机会，并且愈发大胆放肆，凑上来便要动手动脚，少女大惊失色，连声斥骂，又把父亲搬了出来，这人却全然不理，往日里正派侠义的外皮撕下来，内里竟是一颗肮.脏丑.恶之心。
　　少女陷入了恐慌，以她初出山门的身手根本不是这恶.鬼的对手，她不止是怕这恶鬼要侮.辱于她，而是想到这人平时的名声和自己家里的关系，过后她便是诉说委屈也难有人信，想是这么想，她还是要尝试从这些方面威吓对方使对方放弃：“你就不怕有人知道吗？”
　　哪知她不说这句话还好，一说这话恶.鬼竟然露出了更为令人恐怖的目光：“谁会信你一个女娃娃？”
　　“嘿嘿……”他又意味深长地笑了起来。
　　少女明白了，他不是完全不怕这事暴.露于人前的，为了防止被别人知道，他恐怕还会杀了她……少女拼命挣扎，她大好女儿家，才不要被这种阴险恶.徒侮.辱，才不能死在这种荒郊野地！
　　可她却挣扎不过，恶鬼的力量强于她，肩上的衣物被撕.扯开，正当她绝望之际，忽听一声剑鸣，如夹着冰雪般的清凉的风吹过，鲜血在眼前骤然绽开。
　　少女一时没明白过来发生了什么，她眨了眨眼睛，看到方才还狰狞丑陋的恶.鬼惨叫一声，捂住了左眼。
　　而后上方飞来一脚，将这恶鬼从她身上踹开了。
　　恶鬼怒火升腾，翻身爬起来去找始作俑者，却在看清来人之后退后了三步，只剩下嘴上的色厉内荏：“池、池宴雪？你这妖女！又要来生什么事？！”
　　少女抬首看去，只见近旁站着一名紫衣女子，容颜极是美丽，手中握着一把雪色长剑，只是站在那里，就有令人不敢直视的危险气息隐隐逼来。
　　池宴雪……少女听说过这个名字，都说那是江湖上人人恐惧的魔头妖女。
　　池宴雪甩了下剑，问道：“豺.狼身上披羊皮，这样的事你做过多少了？”
　　“你、你……”那恶鬼心中尽是羞怒与惊惧，他指了指少女，“好啊你！枉你为易家之女，却跟妖女勾结在一起诓骗我引我入套！”
　　恶人先告状到这种地步，令少女不由瞠目结舌，震惊非常。
　　池宴雪则是笑了笑：“真有意思，喂！王八蛋，你想怎么死？”
　　那恶鬼根本不敢跟池宴雪动手，平时他与一堆江湖义客聚在一起天天唾骂邪门歪道，恨不得把雪霁妖女大卸八块，可当他一个人直面池宴雪时，他却连剑都拨不出来，胡搅蛮缠了一句便赶忙撒腿就跑。
　　池宴雪一个飞身挡在他面前，长剑一扫，剑气正中恶鬼的某个关.键部位，杀猪般的惨叫声顿时传遍了山野。
　　“死是最痛快的惩罚了，对你这种混蛋来说没了那东西才叫生不如死。”池宴雪把人踹倒，脚尖在恶鬼脸上碾了碾，“给你个忠告，往后别提我的名字，也不要把我挂在嘴上喊打喊杀，被你这么不要脸的东西提及，我感觉很丢人。”
　　“……是……是……”
　　池宴雪撤回了腿，那人淌着血、连滚带爬地跑了。
　　少女早已披好了衣服，见那紫衣女子看了过来，不由有些紧张，连忙抱拳：“多谢、多谢姑娘相救。”
　　池宴雪对她灿烂一笑：“那混蛋半个人都废了，以后不敢再这么为非作歹，且放心。”
　　少女咬了咬牙：“我一定要把他的真面目揭露出来！”
　　“应该的，不过我要跟你提个醒，”池宴雪把雪霁擦干净，收入鞘中，“这件事里不要提及我的存在，我不是什么好人，说了我就没人支持你了。”
　　“可是……”少女想说自己都会解释清楚，可那紫衣女子就像她的突然出现一样，又飞快离开了。
　　似只是一场路过的冰雪。
　　……

　　“姑姑，你怎么了？”易千琼见姑姑站在栏杆旁半天都不说话，不由担心起来。
　　易姑姑回神：“想起了一些往事。”
　　“什么事情？可以跟我说说吗？”易千琼很好奇。
　　往事……后来她去向人们揭露那道貌岸然的恶鬼的嘴脸，费了好多功夫才叫人们相信她的话，她想跟人们解释池宴雪并非穷凶极恶，池宴雪救过自己，话到嘴边却又咽了回去。
　　因为提了池宴雪，就没人再相信她的话了。
　　这是她的怯懦和虚伪之处。
　　也是她心中长久以来的一个遗憾。
　　易姑姑没有回答侄女的问题，目光落在栏杆下，从她们的位置可以一览整个客栈的情形：“千琼，你能看到什么？”
　　易千琼叹了口气：“一堆人争辩不休的吵架。”
　　易姑姑道：“不，是群魔乱舞。”
　　她之前的那些话很多都得到了验证。
　　忝州城里汇聚百家，无论武门正统还是游侠散客，也不论是名门正派还是旁门左道，众人齐聚于此，简直比武林大会还要热闹，客栈大堂里满满当当挤的都是人，有的三五成群，有的独来独往，他们谈论的话题总是绕不开一样东西一个人。
　　由于霍翾身份的特殊性，这里没人会直接把他的名字说出来，甚至不敢把往事恩怨扯到他的身上，毕竟霍翾不止是寻心剑，他曾经还是天鼎帝的近卫，而对于早已死去的池宴雪则分毫不用避讳。
　　池宴雪身后当然也牵扯着诸多势力，但那都远在北川，大雍境内的浣飞烟也刚刚被清剿过了一遍……当然，虽隐隐有过猜测，但他们并不能确认浣飞烟中的关键人物都是池宴雪曾经的臣属。
　　说起来真是复杂，于他们来说却也很简单，斥骂痛恨就对了，池宴雪是可以被正邪两道视为共敌把他们凝聚在一起的人物。
　　斥骂痛恨是共同的表现，而他们又各有目的。

　　有人还是放不下雪霁篇：
　　“凭什么雪霁篇都归了归茫山庄？实在太霸道了。”他们也清楚真正要雪霁篇的是尚江王，他们不敢直接议论尚江王，只好都把怨愤怼向了素严。
　　“江湖事江湖毕，雪霁篇既是一门邪.功，就不该留在世上，应该拿出来大家一起商量怎么处理。”虽则不敢直接得罪尚江王，但仗着人多，便想挑起群情激愤。
　　“那样的绝世神功怎能一家独吞？依我看不如大家抄录下来共同钻研那心法的独绝之处。”大家都有这样的心理——一观令人垂涎的雪霁篇，实际上更真实的想法是自己去独占。
　　“真正拥有雪霁篇的那个人到底躲在哪里？”

　　有人因雪霁篇提起了更为神秘的濯心宝录：
　　“你们说当真有这东西的存在吗？”世间唯一可与雪霁妖女匹敌的就是寻心剑，人们都觉得他是因为写出了濯心宝录才能够和雪霁妖女战成平手。
　　“听说那宝录里藏的还有早已失传的寻心剑式……”天下剑道，归茫为首，而出于归茫又胜于归茫的寻心剑式想必更加不凡，传闻中的归茫寻心之剑因为霍翾的陨落更添了几分玄妙色彩，习剑之人皆要动心。
　　“如果宝录真的存在，定然在他们的后人手中。”

　　有人费尽心机追逐雪霁篇为的其实是更为实际的东西，这些人大多都是悄声议论：
　　“雪霁妖女后半生都在大雍，听说她的财宝也都留在了大雍……”池宴雪从来不是单打独斗，当年她手下随从无数，有的是势，养着这些人便需要大量的财宝，她也有的是钱。
　　“就是不知道在哪里，当年她重出江湖，那么多人追着她找也没有消息，天封门不是也没打听出来吗……”十一年前池宴雪重出江湖为霍翾报仇，当时不少门派都参与了对她的围剿追杀，有的是打着除魔卫道的名头，有的则是明晃晃的想得到她的神功和财宝。
　　“那些东西她的后人必定知道在哪里。”

　　说来说去，都会要说到雪霁后人。
　　他们盘桓在明光道上不愿离去的原因、他们今夜聚在这家客栈中的原因都是为了雪霁后人。
　　针对雪霁后人，他们又有许多话说。
　　很多都是老话重提。

　　要么假模假样忧虑江湖局势：
　　“这才安生了几年？当年雪霁妖女闹出来的那些事我现在提起来都是胆战心惊，那是一个完全无法用常理判断的人，她那雪霁神功折了多少英雄人物？她那雪霁剑毁过多少名剑宝器？她就是一个百年难遇的大魔头……所以说，以她那种心性养育出来的孩子必定邪.念在心，咱们要防患于未然啊。”
　　要么从出现在江湖上的三卷雪霁篇开始推断：
　　“事情这不是已经发生了？雪霁篇的出现恰好说明这人绝非善类，他动机险恶或为寻仇而来，他又掌握着雪霁篇必有神功练成，实在太过危险！”
　　要么谈及旧时恩怨：
　　“他要寻仇？我还想向他寻仇，他娘当年双手沾满鲜血，在座的哪一家没有被她羞辱过？妖女之后能是什么好东西？当年之恨如今未解，他敢现身我必将他千刀万剐！”
　　也有人不合时宜的提出：
　　“非我族类，其心必异。”
　　当然这句话没多少人应，这样的话他们二十年前可以用来骂池宴雪，如今却不能用来骂她的孩子，毕竟都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
　　并且，江湖事江湖毕。

　　总而言之，妖魔邪道，人人皆可讨伐。
　　这就是他们讨论出来的结果。

　　“冠冕堂皇的理由编了一个又一个，说的是大义大节，喊的是同仇敌忾，然而大多数人都是为了自己的私心。”易姑姑漠然评价着这些人，她又看向自己的侄女，“千琼，不考虑归茫山庄，你怎么看雪霁后人？”
　　易千琼一愣，不考虑素大哥……她认真想了想：“正邪难辨，若他当真是要用雪霁篇搅起纷争，我不赞同他的做法……不过我也没有立场去说人家，另外，谁要是跟他有仇，谁就去向他寻仇好了，弄成这么大阵仗对付一个少年人，有点过分了，况且姑姑说过，当年之事，寻心和雪霁两位前辈都已经和各大门派达成了共识，寻心前辈为此自废右手经脉，两人退出江湖，便再与任何纷争无关，恩怨早就在二十年前解决了，十一年前那些追杀雪霁前辈的人就很难评价，如今他们又要这么针对两个人的后人，我觉得不妥。”
　　“姑娘的话实在是天真。”
　　一片嘈杂之中，身后响起了一个声音，透着森冷之意。
　　易千琼打了个寒颤，回头看去，抱拳行礼：“庞帮主。”
　　四海帮帮主庞铮这些日子甚少在人前露面，不少人都知道四海帮内乱，门人弟子死伤无数，后来又与归茫山庄起了冲突。
　　他也是这嘈杂中的一份子。
　　庞铮的眼底凝着一点血色，底下全是不甘心的恨意：“骨子里带着恶的人，你能指望他干出什么好事吗？他今日没有为非作歹你能保证明日他就不会乱杀无辜吗？”
　　易千琼很想反驳。
　　易姑姑直接道：“最没有资格说这话的人恐怕就是你，一个连自己的义弟、同门、手下都随意残杀的人，却在这里指责别人有可能作恶，真是令人恶心。”
　　“哈哈哈……”庞铮笑了起来，也不掩饰了，“江湖，江湖，从来都是如此残忍血腥，哪里有什么道理可讲？我说那些话当然是为了在你们这些假模假样的名门正派面前找个托词，底下这些人有谁不是这样想的？我们齐聚于明光道，本就是一场你争我抢的狂欢！看看那边坐着的几大武门世家，他们往日里以归茫山庄为首，又要端着名门正派的派头，此刻便不敢跟别人一样袒.露自己的真实欲.望，他们也比谁都害怕那个雪霁后人的背景，纵然霍氏把寻心剑赶出了家门他们也会担心会不会被霍氏报复，所以才不敢肆意谈论，这一点还不如那些邪门歪道畅快潇洒，多么可笑。”
　　易姑姑道：“自己心脏，看什么都脏，这些人自是群魔乱舞中的一员，他们有他们的可耻之处，却也并非人人都如你一般贪婪。”
　　“贪婪？”庞铮恨声道，“你还没有见过真正的贪婪。”

　　“诸位！大家既然结成同心，那我们便是要同仇敌忾，诛邪平乱，誓斩妖邪！”楼下有人跳到了桌子上，愤慨激昂，正是那扶风派的少主，“妖孽不除，江湖难得安宁！”
　　余人纷纷响应，此时此刻无论粗人莽人还是心怀叵测之人皆如同除魔卫士一般正义凌然，个个举起兵器喊起口号，呼喝声简直要把客栈震塌。
　　有人问道：“如何才能寻得那妖孽的下落！”
　　“他以雪霁篇为饵，想坐观虎斗，我们也可以反过来利用！”那扶风少主看向归茫山庄那边，“这就要请归茫山庄拿出雪霁篇与我们一起好好计划了，你们不会偏帮那妖孽吧？”
　　素严不在，归茫弟子纷纷保持沉默，然而这样的沉默维持不了多久，因为几乎所有人都在向他们逼问。

　　“我在这里。”
　　愈演愈烈的纷乱喧哗之中，一道冰冷寒肃的声音忽然响起，穿过了喧嚣混乱，盖过了一波又一波的声浪，直直落在每一个人心头。
　　那是内力传声。
　　众人悚然一惊，被迫安静下来，各自去寻找声音的来源。
　　而易千琼转首，看到在她们不远处的栏杆上正站着一名年轻男子。
　　他的年龄介于少年与青年之间，气息冷冽，就像一道炼于冰川雪海之中的刃，一经出世便寒光慑人，他只有一个人，却似有万千剑光临世，他只说了一句话，却让这满室灼人的气焰都冷却了下去。
　　数百道灼灼目光齐汇于身，令霍池有些不耐，他微微皱了一下眉头：“找我何事？”
　　众人仍旧安静，直直地盯着他。
　　片刻之后，有人喊了一句：“雪霁之后？”
　　霍池此刻很坦然，就像终于释放出了积压心口多年的沉痛：“雪霁是我的母亲，寻心是我的父亲，还有什么疑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