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淡烟流水》途茗

111、见我星辰

　　一个人在绝境之下做出的决定总是有些冲动的。
　　皇帝认为自己就在绝境之中。
　　朝局他已经插不上手，放眼望去，他看不到自己的人，覆羽卫没剩几个，蛛网也没了消息，而他的身体一天一天的在变差，到如今只能躺在床上苟延残喘，随之而来脑子也愈发不清晰。
　　西平赟王突然起事，西平军正火速往帝都来，听到这个消息之后，皇帝从病痛的折磨里挣出一丝精神，想的却不是怎么召集各方集合力量去镇压，而是想派人跟赟王联络上，让赟王来救一救他这个身陷囹圄的君王。
　　他想让赟王打破他的困局，他想让赟王去摧毁尚江王。
　　没错，他终于要承认，他恨透了尚江宁王。
　　他不想受制于人。
　　他可是皇帝。
　　吴锋是一名覆羽卫，原本只是飞羽部某一位千掌手下的人，很不起眼，他和十一年前的事没关系，又在文氏谋逆和霍都令清理覆羽卫的两场大动作中侥幸活了下来，而本该一掌覆羽卫大权的霍都令突然没了踪迹，覆羽卫成了一盘散沙，余下之人便很是惶惑不安，而吴锋认为这正是自己大展拳脚的好机会，散沙们没人再管，蹲在宫门口负责守卫，吴锋有机会可以接触到皇帝，顿时跟脑子不清楚急于摆脱困境的皇帝一拍即合。
　　在他这种长在皇城中以君为天的人眼中，能左右他生死荣辱的只有皇帝，所以他要为皇帝尽忠。
　　这天吴锋按皇帝的要求想办法把寝殿附近的守卫引开，又把为尚江王盯着皇帝的苑飞星打晕，然后跪俯在皇帝床前听候安排。
　　皇帝颤颤巍巍从袖中掏出一封好不容易写成的书信：“你……把这信交给赟王。”
　　吴锋恭敬地接过来：“微臣定不辱使命！”
　　皇帝的呼吸很费力，一点一点感受着自己的衰竭是很可怕的事情，他的眼睛转到晕在地上的小苑身上，流露出怨.毒之色：“你把……把这个人杀……杀了。”
　　“是！”
　　话音一落，滚烫的鲜血喷了皇帝一脸。
　　皇帝看着眼前凭空少了一颗脑袋的身体，目光呆住，他艰难地喘.息着：“何……人？”
　　“破坏规则之人。”霍池从龙榻的帷幔后走出来。
　　吴锋的身体倒了下去，热血把龙床前的毯子染透。
　　“是……是你？”皇帝的脸上慢慢现出惊惧之色。
　　他从未正视过霍池，因为在他眼里霍池只是个小辈只是个孩子，只是霍氏庞大力量中的一支，就算覆羽卫四分五裂蛛网被灭尽他也没有想到霍池身上去，因为他最痛恨的是宁王，他把所有事情都算到了宁王身上。
　　现在他不得不正视这个年轻人，然后发现这个年轻人身上的戾气令他这个九五之尊都觉得胆怯。
　　事实上，也是因为九五之尊早就没有了君临天下的威势和气场，病痛折磨之下，他变得格外脆弱，早就忘记了从前的自己是什么模样。
　　鲜血在那把叫寻心的佩剑上滴落，颜色刺目惊心。
　　霍池从吴锋的尸体上捡起那封信，看向皇帝：“你想做什么？”
　　他的目光冰冷慑人，他手中的剑蠢蠢欲动。
　　皇帝不敢回答。
　　霍池逼视着他：“没有人可以威胁楼羲玄，没有人可以给他造成困扰。”
　　“……是。”
　　霍池冷笑了一声，最后把剑擦干净收了起来。
　　皇帝不能死在他手中，也不能现在死。
　　他道：“给我内外三军指挥权。”
　　“你……”
　　霍池以为他不愿意，不耐烦道：“我要名正言顺，你若不愿意，我现在就可以杀了你，那样我也可以得到。”
　　……

　　天子得位不正，以致君威不存。
　　这也是西平赟王起事的理由，文氏谋逆、太后自缢这些事再怎么压也还是会向帝都之外走漏风声，本就有很多人暗暗在心中揣摩，赟王趁着宁王南下不在帝都，便直截了当质疑皇帝得位不正，要为他的兄长天鼎帝惩罚逆子，这理由在一些人眼中很“正当”，赟王大军一来，挑起了不少人蠢蠢欲动的野心，又有毓王这个擅长鼓动人心的高手躲在他身边出谋划策，果然说服了这些人投诚，加入了围攻帝都的大业。
　　这次行军很迅速。
　　是时岑禁渊已经奉命去刺杀宁王，赟王相信宁王的脑袋一定可以被取下来，如此一来黑甲军便是群龙无首，造不成威胁，而且他的兵马很快就可以将帝都包围，与奇袭而来的北川虎威军合力粉碎帝都内外三军，迅速掌控大局，黑甲军和霍家军都赶不及解围，到时帝都大势已定，所有人都得俯首称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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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赟王将有起事之意时，赟王幕臣便悄悄的带世子楼晖打算逃出帝都，很不巧，被一直盯着他们的乐尧截了下来，此后他们的所有消息都传不到赟王那边去，赟王收到的都是乐尧设计的假消息，他恐怕还以为儿子很快就会回到自己身边来了。
　　楼晖被乐尧扣在了清隐别院，慌慌张张不知所措，还不太清楚都发生了什么事情，幕臣从前不跟他说实话，他性格太软弱单纯，怕他坏事，现在是不得不说了，楼晖一听，当场吓得晕倒，醒来之后每天都是食不下咽。
　　“王爷日夜兼程，再有一日便能赶回来，赟王的兵马还没到，来得及。”乐尧简直忙成了一个陀螺，又要跟慕寒若联系，又要盯着赟王那边的情况，最最担心的是他家王爷的身体，这天寒地冻的，王爷可千万不要有什么问题，愁的他也吃不下饭了。
　　叶重栖正把一堆药瓶打包进他的药箱里，道：“愁有什么用？还不如多做点事，我现在就去找他，有什么问题我随时看着。”
　　乐尧道：“如今到处都乱糟糟的，外面正危险，你出去我怎么放心？”
　　“我跟着保护叶先生吧。”孔蘅跑过来，他心里还是怵叶重栖，只往乐尧面前站，“乐大人，你看我是不是结实了很多？我很可靠的。”
　　乐尧道：“确实长高长结实了，但你不是在飞星身边吗？”
　　“别提了，我就一会儿没跟着，飞星差点被人给杀了，幸好霍公子赶了过来，皇宫不用咱们派人盯着了，霍公子都安排好了，我把飞星接回去先让他休息……”
　　他啰啰嗦嗦说了一堆，乐尧先是心惊小苑遇到了危险，而后就捕捉到一个重点：“公子回来了？！”
　　“对啊，他要去三军校场点兵，没时间过来跟你们叙旧，就让我来说一声。”小苑道，“另外他说不用担心北方，西平王的同谋已经被他搅散，回来时他经过了北境，霍将军会守住所有险要关口以防北川趁人之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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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北川的风雪把霍池磨砺的更为坚韧，从前的他面对内外三军还很青涩很稚嫩，也没想过要去统率谁，如今站在校场上，他已经足够镇得住场子，而且外三军不说，龙徽、龙成、龙行内三军都是他很熟悉的了，文氏谋逆案后，他们更是被霍弈重整重编过，此刻霍池手握兵符，他们并无任何不服，因为他们相信霍氏，也便相信霍弈看重的霍池。
　　霍池没有想过要去掌控多少权力，也没有统领千军万马的大志，他虽然完全不怵立于万军之前的场面，但也清楚自己资历经验皆不足，非要在这种时候逼迫皇帝给他名正言顺的权力，是担心黑甲军与西平军交锋之时，内外三军拖后腿使绊子，他不是不相信这些将士，而是不相信皇帝，那混蛋都糊涂的要去向赟王求助了，以他的脾性肯定还会再坑羲玄一把。
　　霍池可不许。
　　因此就算他完全不会打仗，他也要把兵符夺回来。
　　再说他也不是完全不会打仗，羲玄和霍弈都给过他指点，北川数月他也听乾明王的安排掌过兵，谁也不是一生下来就是名将统帅，不足之处从实战中弥补，直接行动更有效！
　　内三军将领霍池都认识，他气势虽强，态度却谦逊，请教大家一起为帝都布防。
　　兵贵神速，内三军刚刚分配好人马，外三军刚刚做好准备，西平赟王的兵马便已经疾行到了城门下，他来的实在太快，危险降临。
　　赟王叫嚣着要为先帝收拾楼胤这个不肖子孙，说楼胤肯定是得位不正，要三军打开城门。
　　大战一触即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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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内外三军里都是些不沾风沙的架子货，皇城里养尊处优惯了，纵有霍弈给他们练兵让他们能看了一些，仍是无法与四境强兵相抗衡，又加之赟王这一路行来收割了不少墙头草，勤王的兵马还都没有赶到，帝都的处境一时危险万分。
　　“据城不出，稳字为上。”霍池道。
　　这是内外三军的任务，守到黑甲军赶来。
　　将领们都同意。
　　也只有这个办法，因为他们没有谁敢去迎战赟王。
　　“赟王世子呢？要不要用他试一试？”有人提议。
　　霍池便让人把楼晖带到了城楼上，哪知楼晖刚一露面，将士刚一喊话，还没有开始威胁，底下箭雨便飞了过来，将士赶紧把楼晖按下来避过飞箭。
　　楼晖缩在角落里瑟瑟发抖。
　　他果然就只是父王的一块挡箭牌，需要消除朝廷猜疑的时候父王把他推出来挡灾，任他在帝都里担惊受怕也不跟他说一点计划，旁人都以为可以拿他来威胁父王，谁能料到父王嫌他是累赘，盼他早死早超生。
　　西平军开始强攻，他们要的就是一个速度，一定要尽快掌控帝都，迟一步都会生变。
　　飞箭铺天盖地，倾倒下去的火油烫的城墙发热，积雪全都化开，却浇不灭战火凶猛。
　　这一夜帝都百姓听得喊杀声阵阵，那声音如同索命鬼咒一般令人恐惧，强兵威胁着他们的性命，夜不能安睡，期盼着神兵天降。
　　内外三军坚守到东方破晓，寒潮降临，又一场风雪将至。
　　容相拖着一身老骨头登上城墙，问霍池：“楼羲玄几时能到？”
　　霍池看向这个老狐狸。
　　老狐狸道：“你据城不出，为的不就是要让黑甲军大展神威，尚江王拯救帝都于危难之中吗？”
　　霍池道：“这难道不是事实？若不是知道他会赶过来，你们恐怕早就弃城而逃，只有黑甲军能赶过来。”若不是知道他会赶过来，我才不会留在这里累死累活帮你们守城门。
　　他不站北川，也不站大雍，不站任何一方势力，他只站楼羲玄。
　　霍池的话说完没多久，黑色的战旗飘扬于西平军后方，皇城将士们纷纷露出喜意。
　　尚江王来了！
　　飞雪之中，尚江宁王披银甲白袍、持长剑利刃，率领万千黑甲将士奔袭而来，仆一露面，西平军便乱了阵脚。
　　楼羲玄说的话没错，相比于西平、北境，尚江距帝都最近，就算平原之上西平军更擅长急行军，黑甲军也足以赶过来解围，他们却晚到了一步，因为尚江王为处理南境部族问题晚到了一步，没有尚江宁王统率，他们不愿意为帝都解围，他们只认尚江宁王。
　　从霍池的位置看不到楼羲玄的身影，但他知道他来了，随即眼睛里有了亮光，持利剑自城楼上一跃而下。
　　城墙上的将士纷纷惊呼：
　　“将军！”
　　“霍都令！”
　　“霍大人！”
　　喊什么的都有，霍池丢给他们一句“守好城门”便头也不回地飞进了西平军中，直往西平赟王的方位奔去。
　　万军之中取诸侯首级果然不是一件易事，比在乾明王府里刺乾明王那一剑要难多了，纵霍池武功绝世，面对万千刀枪剑戟也还是得小心谨慎，然谨慎归谨慎，他完全不怕，因为知道羲玄就在前方，他浑身皆是热血，按耐不住一身兴奋劲儿，长剑在手中如虎添翼，与他一起冲过一层又一层阻碍，劈毁一道又一道盾甲，直直冲向西平赟王。
　　黑甲将士如同一波又一波巨浪，他们跟在尚江王身后，随着尚江王杀向西平军，很快便将西平军吞没。
　　“王爷！”不知道从哪个角落里冒出来的乐尧大喊了一声。
　　楼羲玄在马背上转首，接住了他掷过来的长枪。
　　银麟长枪，覆海枪法，对敌之利器，就应该用于战场！
　　手中长剑收于腰侧，银色长枪转于掌心，熟悉的感觉让沉稳持重的尚江王也沸腾起了热血，他不是困于书室中的文弱公子，也不是遗世孤绝的谪仙隐士，他可以是剑挑宗师的归茫弟子，也可以是驰骋沙场的王侯勇将。
　　万军之前长枪横扫，翻云覆雨势不可挡！
　　司空涧常在江湖上混，战场上的经验还没有慕寒若丰富，但他跟在尚江王身边杀敌，很自然的就融入到了厮杀之中，费脑子的事他都做得来，不费脑子的事对他来说更是轻轻松松。
　　他一边上头一边又很是担忧，最后一颗救急丹王爷也已经吃过了。
　　尚江王知道赟王的所有部署计划，西平军也不敌黑甲军勇武能战，交战没多久便纷纷退散，墙头草们更是直接鸣金收兵。
　　战场形势发生转变，皇城守将们的压力骤然退去，居于高处的容相叹息了一声，意味万千。
　　这是尚江宁王布下的一场大棋，四境隐患不断，那就挑出问题再解决问题，乱臣贼子们终于还是要作乱，而他是匡扶社稷的盖世功臣。
　　他既成竹在胸，便绝不允许西平军成事，一切都在他的算计之中。
　　谁能够对他提出质疑？
　　此战之后，尚江宁王便是大雍之内无可置疑的存在。
　　黑甲将士愈战愈勇，将西平军生生切成了两半，先如巨浪侵吞，又如长刃直入。
　　楼羲玄冲锋陷阵在前，脑子里没有想多余的东西，一闪而过的是他自己的回答。
　　难道我不是在守东境、护大雍吗？
　　西平赟王迟早都会起事。
　　此战之后，隐患尽除，四境方得真正的安稳，内稳而外强，大雍方能迎来真正的太平之世，楼胤没有处理问题的胆气，那么便由他来处理。
　　杀到战场中心，一直隐蔽躲藏着的人被迫暴.露。
　　楼羲玄毫不犹豫，长□□中毓王肩膀。
　　毓王竟然以剑来挡，他的剑法受过霍翾的指点，但霍翾指点他的时候还不曾开辟出归茫寻心一派，所以他练的也是归茫剑式，一招一式都让楼羲玄非常熟悉。
　　可楼羲玄不想与毓王以剑论剑，也不想让毓王再展示师门的剑法，仍是以长枪相接，又一□□穿毓王的胸.口。
　　“楼羲玄！”毓王口中喷出一口血来，他知道自己已经一败涂地，他知道自己已经没有任何能够挣扎的空间，可他还是不服，“我们难道不是一样的吗？赟王难道不是和你一样吗？我们都是被朝廷针对的可怜人！你为何非要为皇帝当牛做马！他值得吗？！你难道是什么仁人君子吗？！你也不过是个两面三刀的小人！”
　　楼羲玄道：我不是为了皇帝。
　　我也不想当什么君子。
　　我在以自己的方式报复。
　　毓王又咆哮道：“纵你兵马万千、权倾朝野又如何？！你不过是个形同槁木的病秧子！喘气不过三更，活着的每一刻都是痛苦！你比我又如何？！你就在你的功业上苟延残喘吧！你不比我痛快！”
　　驰骋久违的战场，楼羲玄的确累了，身体开始疲倦，心口在发沉，但他没有被毓王的话刺激到，因为他在想：没关系，我的星辰在闪耀。
　　我可能会失去一些东西，健康或者自由，但那不重要，因为我爱的人正拥有着。
　　想着这些，他便终于能够跟自己的伤痛和解了。
　　西平军彻底溃败，帝都城门未被攻破。
　　战争结束的很快，伤亡降到了最低。
　　正前方，霍池踩着西平军的战马飞踏而来，一脚踹开死到临头还说废话的毓王，站在他的马上，对楼羲玄露出笑容：“我回来了！”
　　他手里提着的是西平赟王的脑袋。
　　看到霍池之后，楼羲玄的脸上也绽开了笑容，那是可以称作灿烂的笑容：“霍池！”
　　霍池把手中的东西丢开，飞扑向楼羲玄。
　　于这战场中心，两人紧紧相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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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西平赟王被诛杀，西平军溃散，千里迢迢赶来救驾的黑甲军驻扎在皇城根下，容相携朝中重臣打开城门迎接尚江宁王入都。
　　战后一片乱局亟待收拾，皇帝卧病不起，众臣便恭请宁王主持大局。
　　自病倒之后，皇帝每一天都能感受到尚江王的报复，眼下最甚。
　　明明是他的江山，他却分毫做不了主，主掌乾坤的是尚江宁王。

　　这天一直忙到傍晚，楼羲玄忙着收拾这一战的后续事宜，还要处理西平州的烂摊子，没有闲暇的时候，霍池看着很是心疼，走过去拿走他手中的笔：“休息。”
　　楼羲玄看向他。
　　霍池软了些声音：“去休息好不好？”
　　楼羲玄受不住他哄，点了下头，起身打算跟他去卧室休息，站起来的时候身体晃了一下。
　　霍池第一时间察觉到不对，抱住他：“羲玄？”
　　楼羲玄强撑着，本想安慰他说自己没事，话未出口，胸口一痛，吐出了一口血。
　　“羲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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