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落俗 [相声]》养鹅的热心市民

54、第 54 章

　　在万央很小的时候，他就很怕国子监的老城墙。遗留在上面的窟窿眼一个连着一个，黑布隆冬的，不知通向哪里。那时的羊眼胡同里住着一个神神叨叨的老太婆，她说这些窟窿眼后面就是阴曹地府，谁家小孩要是敢逗留到天黑，就会有鬼手从里面探出来勾走人的精气神，从此变成一个痴呆。
　　万央对此深信不疑，关键是早些年胡同口还真住了个傻子佐证了这一说法。等到了上敢捅天、下敢墩地的年纪时，他才明白这些无非都是大人的瞎话。
　　虽说没有鬼，夜却是一样的黑。
　　他坐在车里，车外便是那堵怖人的城墙，夜色之下更加神秘，每一块砖都曾饱受摧残，能留下来并□□住的都是胜者。小时候觉得永远无法逾越过去的城墙其实只是加加油门的事情，背后也没有什么地狱阴差，人间烟火才是本貌。
　　“老张，先停一下。”
　　司机很识相地靠边停住。万央没有下车，而是摇下车窗叫住路边正在忙碌的小贩。他的脸被路灯照得像两块夜里发光的大金砖，老板擦了擦手，说着话的时候就往烙锅上倒油，问道：“万老板，好久不见，今天吃点啥？还是烧饼？”
　　“摊俩煎饼，各两个蛋，多放点酱，不要香菜。”
　　“得嘞，五分钟！“
　　老张下意识掏钱，却被万央挡住。他不好意思地挠了挠头，说：“老板，这怎么好意思。”
　　万央摆摆手，“这家店老板是我熟人了，不打紧，吃你的。”
　　“没看出来您还会吃这些东西？”
　　“嗯，都是以前没钱时候的事了。”
　　“是您还在说相声的时候？”
　　后视镜里的万央已经开始吃起来，并没有多余的时间理他。老张悻悻收回自己好奇的表情，也赶忙咬上一口。但因为酱太多、料太少，一嘴的盐巴让他苦不堪言。
　　“这老板是江浙来的，以前还卖过那边的过桥烧饼，芝麻白糖馅的，很甜，我不爱吃这个，只爱吃煎饼，万家岐也喜欢吃，但我们零花钱少，一块钱都要掰成三份用。他倒大方，知道夏瑞卿那小子爱吃甜的，就全去买了烧饼，还逼着我一起吃。”
　　煎饼很烫手，路边摊的大烙锅总是会把边上那一圈煎糊，但不得不承认，黑糊糊的面渣滓比正常的部分要香太多。万央咬下一口，酱汁在嘴里爆炸，甜味和咸味互扔手雷，一股工业香精的味道。
　　老张应道：“不过这煎饼，挺绝的。您品味真好！”
　　“万家岐是个傻逼。”万央飞快地擦了一下嘴，“他发现这儿不卖烧饼后还去跟人家闹，问人家凭什么不卖。老板说因为没多少人吃，芝麻也很贵，不划算。哼，你说他是不是傻逼？倔得和头驴一样，难怪……”
　　他像是在自言自语，但又停顿了很长时间，在等谁的答复。老张接过话茬，说：“嗐，您要是喜欢吃这家的煎饼，咱下次再来！”
　　“算了，没意思。”万央把剩下的煎饼，连同卫生纸一起丢进垃圾桶，“走吧，去老宅。”

　　巷子口的灯亮得早，噼里啪啦的，是蚊虫的独奏会。下车前，万央特地将自己的皮鞋换成了易于行走的布鞋，他记得这里的石子板路硌脚，灯也少，踩下去不知深浅。几近傍晚，一转头便有了几分入夜的征兆，他和老张一前一后向万家老宅子走去，却没想到这里完全看不见。
　　正屋的木头窗框换成了夜里会亮的铝合金，手机闪光灯挥舞而过，反射出来的光更加刺眼。老张踩着砖块向院里探着脑袋，静悄悄的，只有影子在动。
　　下来时蹭了一胳膊的黑灰，他说：“老板，这不对劲儿啊？这家里没人！”
　　背后是灰烬一般的夜空，再多的就是光秃的树干，即使是雨水充沛的夏季也没能唤醒它们的冬眠。老张等了许久，也终于开始烦躁起来，骂道：“狗日的，电话也不接，不会在耍我吧？”
　　万央瞪了老张一眼，风沙走路，呛得鼻子痒痒的。蚊蝇围着他们打转，他们围着铁门打转，谁也赶不走谁，后来万央索性坐在门口的石墩子上，像一台电风扇，不厌其烦地上下左右挥舞着手臂。
　　每隔一会儿，老张都会踮脚往里张望，每次都会蹭下一点墙灰，到后来，他的整个手臂都黑了，浑身上下散发着一股难以言喻的酸臭味。实在有些熬不住了，他说： “老板，要不，咱回车里等吧？这小巷子里的蚊子吃人啊！”
　　“夏瑞卿是个守约的人，既然约了我就不会不来。”万央站起身，赶走那些模糊的光影，“再等等，他会来的。”
　　“好吧，那他今天突然约您来究竟要谈什么？”
　　万央冷哼一声，走到门口又走回来，来回反复，一直在凝视着老宅子的外墙。这里是他萌发艺术细胞的起源地，虽然多数的印记都被风雨冲刷干净，但还有又少量的粉笔嵌进了砖缝中，点汇聚成线，线构成面，但到底画的是什么，万央已经不记得了。
　　他还跟万家岐在这里放过炮仗，自制的那种，差点把房子点着。当时夏瑞卿就坐在他们边上扒拉火柴，问他要不要点，他说不要，后来挨打的时候才觉得这人极其聪明，要不是他从万山的皮箱子里找出火柴，这炮仗还真点不起来。
　　有些人揣着明白装糊涂能过一辈子，而现在这种感觉又如一夜春风吹活了万央心里的戒备。
　　在他和老张分享完两根烟后，寂静的大院中响起短暂而又急促的“吱呀”声，虽然隔着一堵墙，但万央还是起身，盯着那道看似盔甲般的铁门透出一点缝隙。从里面透出的暖黄色灯光倒扣在地上，他注视着那双鞋跨过门坎后缓缓走过来，不沾一点灰尘，甚至没有脚步声。
　　夏至日，真的很热，在别人不穿上衣的季节里，夏瑞卿还是披了件外套。十几年过去了，无一例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