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绝症患者的故事》顾慎川

89、好得很-9

　　去电影院兼职的第一天，我被安排在前台的位置，我松了一口气，因为经理没有把我安排到检票的位置。检票是一种完全不需要动脑的工作，但是不能坐下来，要一直站着，我觉得如果经理把我安排到检票的位置，我可能很快就得辞职了。

　　可是前台的工作也没有那么轻松，我要负责卖票、打爆米花和可乐、还有收银，没有客人的时候才能坐着，只要有客人靠近，那么我马上就得站起来，绽开笑颜，为客人献上如沐春风的服务。

　　我经常都得站起来，打爆米花其实挺解压的，但是一直打爆米花也很累，所幸买爆米花的人没有那么多。打爆米花的时候我总是想着要打多一点，因为一桶爆米花的售价是二十五元，桶的体积跟普通奶茶店的大杯差不多，我觉得一桶爆米花的性价比太低了，所以我应该多打点，反正这不是我家开的电影院。

　　但我又觉得我是在瞎操心，能来电影院看电影并且买爆米花的人，能穷得到哪里去？他们都愿意主动掏钱包了，还会在心里嘀嘀咕咕觉得这桶爆米花太贵了吗？我总是把我的想法套在他人身上，可他人比我有钱多了，我何必把我的穷困、窘迫和斤斤计较复制到他们身上？

　　我确实没怎么来过电影院，我是那种会被电影迷唾弃的、等电影下架之后去盗版网站看电影的人，我当然知道在大荧幕前看电影的感受是完全不一样的，可我不愿意为此而付费。我知道看盗版在某种程度上等同于偷窃，我承认我是一个小偷，可是去超市偷东西会犯法，可是看盗版电影不犯法，也许不犯法吧，谁知道呢，看盗版的人这么多，俗话说法不责众，不是吗？

　　必须要我付钱才能得到的东西，我才会付钱，如果有万分之一可以不付钱的可能，那么我就会选择那种可能。有的时候我觉得我活得很可悲，我会在心里面跟那些被我偷走东西的人说一句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我就是一只靠着社会滚出来的残渣生存的人，我活在富人的垃圾堆里，我活在路有冻死骨的世界里……对不起。

　　上一次来电影院看电影是什么时候呢？好像是两年前吧，在公司团建的时候，没错，上一次看电影也不是我掏的钱。其实我本来也不想去的，因为团建意味会跟同事社交，我不喜欢跟同事社交。但是那部电影的口碑不错，而且是3D的，不去电影院看的效果就更加不一样了，我偷偷查了那部电影的价格，五十块钱，而且去看电影之前公司还会请吃午饭，我也查了一下那家餐厅的价格，人均五十，不贵，但是一天下来也算赚了一百，所以我决定去了。

　　现在想来，能跟同事社交也没有那么坏，能自由地吃东西没有那么坏，能蹭到公司的免费电影票看电影也不坏。也许不会特别愉快，可至少那个时候的我还是正常的。

　　看的是什么电影呢？其实连名字也想不起来了，只记得是好看的。万事万物，只有过去的时间足够长，人能留下的印象是多么浅啊。我记得有位老师说过，中文里面最妙的词就是“缘分”，什么天意啊、命运啊、命中注定啊，这些通通没有缘分好。

　　我也觉得，可我总在想，难道是因为我跟病痛有缘分，所以我才会得这个病吗？我知道这样想是很没有根据的，但我不过是一个庸人，而庸人惯爱自扰，我只能这样一直想，想着想着突然流眼泪，想着想着突然觉得人生毫无意义。

　　可我还是想活下去，不然我也不会在这个电影院工作了。

　　今天这篇文章估计要写很长了，因为我还没有进入主题，没错，写了一千多字之后，我终于要进入主题了。

　　我在电影院工作认识了几个人，都是同事，有的是来兼职的大学生，有的是在这里全职的社会人士。记住这几个人的名字和相貌并不难，他们都很像，看起来不算太好相处，也不算太不好相处。

　　我不想跟他们其中的任何一个人做朋友，我不想走近他们，也不想跟他们交恶，我只想让我们的关系停留在最普通的同事关系，对我来说，那样就是最舒服的。没有人会知道我生病了，没有人会觉得我是异类，没有人会同情我，我不需要怜悯的目光，因为那不值钱。

　　可是那天，在电影院刚开门的时候，还没有人来看电影的时候，负责检票的那个男生问我：“为什么你明明不胖，但是脸上的肉这么多，多到肿起来了，你要不要去美容院打个针？”

　　毫不夸张，那一瞬间我明白了什么叫心头有一团怒火窜上来的感觉，他是我的什么人？他算什么东西？他凭什么借着关心的名义，既攻击我的外貌，又蔑视我的尊严。

　　也许不应该用“既”和“又”，因为它们是相依为命的，但是这不重要。

　　我反击了：“那么，你的脸瘦得像骷髅，也很不好看，为什么不去美容院充脂呢？”

　　其实我不知道美容院有没有充脂的项目，我根本不了解美容院的业务，但是没关系，有没有都无所谓，这只是我骂人的方式。我在跟他说，管好你自己的事，少管别人，少管我。

　　他好像生气了：“瘦得像骷髅总比胖得像猪头好吧。”

　　我不明白，他凭什么生气呢？明明是他挑起的事端，他装什么无辜？难道他以为，叫我去美容院打针是个好心的建议，我不应该大惊小怪？我觉得我的世界观受到了冲击，为什么总有那么多的人，在伤害别人之后还那么理直气壮？

　　徐梦蝶冷笑道：“起码猪是活的，骷髅是死的。”

　　活着总比死了好，不是吗？每个中国人都听过一句话，留得青山在不愁没柴烧。

　　那男的没再说话，我突然明白了，也许他只是想开个无伤大雅的玩笑，毕竟他一开始也没有使用侮辱性的语言。如果我只是把“去美容院打个针”这句话当成是玩笑话，不那么认真的话，可能我们不会闹得这么不愉快。

　　但我不会觉得这是我的错，开不起玩笑又如何？乱开玩笑的人才是追尾的那个人，才是需要负全责的那个人。他不了解我，不应该开这样的玩笑。不，如果他了解我，他就更加不应该开这样的玩笑。

　　那天回家后，我照了半个小时的镜子，我看着镜子里的自己，镜子里的徐梦蝶也看着我，我们隔着透明的围墙对望。她是我的倒影，我是她的有如实质，她的眼睛里面盛着忧伤，我的眼睛里面装满疑惑，是谁将这些东西塞进了我的眼中？我的黑眼圈比我的双眼更明亮，糟糕和更糟糕挤在皱纹中，我摸上我的脸，不愿形容那是什么样的触感。

　　……

　　明天还要去做透析，我是时候要睡觉了。

　　所以，不说了，大家晚安，世界晚安。

　　徐梦蝶点了立即群发，然后就睡觉了。第二天做透析的时候，她才打卡公众号的后台，看昨晚发布的文章的留言。

　　她现在也算是有一些忠实粉丝了，虽然人数不多。徐梦蝶看到了很多安慰的话语。

　　“宝宝，抱抱你。”

　　“那男的真的不会做人，哪怕是没有恶意的开玩笑，也体现出他的素质低下。”

　　“天啊，看你的文字觉得好压抑啊。你的很多想法都跟我的好像，虽然我没有得尿毒症，但我觉得你是世界上的另一个我。”

　　“不知道说什么好……你还很年轻，千万不要放弃对生命的希望，要好好活下去。”

　　“妹妹早上好啊，今天我也要去做透析，说不定我们还是同一个医院的病友呢，我们一起躺在病床上，加油！”

　　“打了赞赏，没有多少钱，但是是我的一点心意，希望你能快乐一些。”

　　“我始终相信生命是有力量的，虽然生病了，但只要生命还存在，只要还有一口气，希望、自由、力量都藏在你的骨子里面。”

　　“小姐姐，不知道你有没有看过史铁生的病隙碎笔，我建议可以去看看，说不定能得到一些启发。”

　　……

　　徐梦蝶将这些评论翻来覆去地看，没有注意时间，以至于透析结束下机的时候，她才惊觉时间竟然过得如此之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