73、心理阴影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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顾放很难不去回忆过去。
六年前，他刚与季从风分手，还来不及忘却情伤，就马不停蹄地奔赴战场，纵然他是被许惟聪精心挑选，送往地球前线的人才，但他确实还是太过年轻，缺乏历练，加上对地球环境一无所知，包括他在内的许多战士都经历了一个漫长的适应期。
那时，他还能收到许惟聪定期向他发送的母亲的视频，向来顺遂的人生突遇挫折，他虽难过，但也还有精力应付生活，清理战场时，他会想着战争结束就能快些见到母亲；清点物资时，他会想着和季从风重逢的场景；他还想回到星舰上，哪怕只是看一看，摸一摸，这样的日子对他来说已经充满盼头。
他遭遇过背叛，平日里和气善良的战友，在战场上会下意识拽过自己挡枪。他看见过屠杀，人类的野性会在血腥中爆发，生杀予夺就会变成快感。他走近过死亡，甚至在意识涣散、灵魂湮灭前，他有种解脱的畅快。
但他也见过人类残存的爱。
肢体残缺不全的母亲死后也紧攥着孩子的尸体，同在奔逃中的难民也会把自己仅有的口粮分出一半给自己的同伴，为保护妻子而丧生的丈夫、相互扶持却双双离世的挚友。
第一军校让他记住人类命运与星河永昼，地狱的一切让他知道人类求生无门。
那些肮脏的、痛苦的、无可奈何的、无法改变的一切都在慢慢腐蚀着他的灵魂，他慢慢变得憎恨、厌倦、麻木、冷漠，但他心底始终有一块地方被暖阳照耀，也让他无坚不摧。
但太阳终究还是陨落了。
三年前，顾放突然接到一条S级命令，要求他加入阿基琉斯计划，所有人都告诉他这是一个绝妙的计策，一旦计划成功，战争很快就能终止，而他也能平步青云。他将信将疑，等来了许惟聪对阿基琉斯计划的具体指令——炸毁地球空间传送场。
许惟聪说，空间传送场便如阿基琉斯之踵一般，是地球人类的致命弱点，也是这场战争取胜的命门。
“你也不想看到战火再继续燃烧下去吧？”
“可是这些人类怎么办？没有空间传送场，他们就再也不可能迁徙到莱特星。”
“这你不用担心，你出身第一军校，应该知道空间传送场的核心防御系统是目前人类科技的最高水平，不可能完全被毁，我们只需炸毁外部设施，给地球互助会一个下马威，这样他们就会休战谈判，再说了空间传送场重建也需要时间，那时他们就没空挑起战争了，你也能早点回莱特星和母亲团聚。”
是这样吗？
炸掉一个空间传送场就能够停止战争？
听起来似乎很简单，确实是“绝妙”计策，但顾放总觉得没那么简单。
自他听到“阿基琉斯计划”几个字起，疑云便在他心上萦绕，他想起了那个曾经炸毁过军火库的临时政府军官，不知为何总觉得这两件事之间存在某种联系，于是他找到了纪勋，问他为什么要炸毁军火库，得到的答案令他意外，纪勋的初衷竟是逃避战争，可是他并没有成功，炸毁军火库阴差阳错引发了更激烈的矛盾。
那炸毁空间传送场是否也会引发他无法挽回的后果？
许惟聪说，自蓝赛保卫战之后，地球互助会早已心余力绌，现在不过是在苦苦支撑，他们不可能再掀起更大的风浪，炸掉空间传送场只不过是加速战争的终结，而战火越快终结，对双方来说都是一种及时止损，那时双方就还可以心平气和地坐下来，共同协商好矛盾的解决办法，最后，联邦会用宽容与扶持为这场战争画上完美的句号，人类与人类将重归于好。
这似乎是最好的解决方式，于是他犹豫地，又毫无选择地走上了那条路。
那晚的夜很黑，黑暗中他穿梭的身影一如往日般敏捷，他按照指挥部研判过的图纸安放着炸药。他穿梭在巨大的空间传送场，这座建筑一如教科书中所描绘得那样恢弘，是人类科技巅峰之上的明珠，或许是因为承载了太多的重量，人类、生存、未来，因此它向来使人感到神圣崇高，但恍惚中有一个瞬间，顾放觉得它的存在是那样的荒谬可笑。
不，是人类荒谬可笑。
为了生存创造这伟大的造物，如今又要将其毁灭，而这座见证人类历史的建筑，即将毁于自己之手。
自己是什么呢？
力挽狂澜者？助纣为虐者？
这些问题直到他按下引爆键时也没有答案。
安放完外围的炸药后，按照指示，他需要进入核心区域，这也是他成为阿基琉斯计划执行者的根本原因。
空间传送场的核心位置存在着一个代表了人类科技最高水平的防御系统，即便是核弹也无法将其摧毁，它不仅仅抵挡外界的重型攻击，人类同样难以靠近。
但顾放在第一军校时就表现出了潜伏暗杀方面的天赋，来到地球之后，他在战场上就有突出表现，在执行探索临时政府内部结构的任务中同样表现出色，蓝塞保卫战后，没有人可以忽略他的存在，这项绝密任务自然而然落到他的头上。
可是此前前种种，并不代表他无坚不摧。
核心防御系统张开利爪，无情地扑向入侵者，他身负重伤，腹部、左腿、右肩都有贯穿伤，最致命的是一次头部撞击，在安放最后一处炸弹时，他正徒手吊在天花板上，防御系统射击出的子弹打中他的右肩，他右臂因此脱力，整个人十数米的空中跌落，双眼阖拢前，他满目所见是漫无边际的红，周身充盈着他无比熟悉的血腥气味，只是这次是他自己的。
攻击没有因为他的坠落而停止，偌大的空间他几乎无处可藏，身上的血洞开始增加，疼痛彻骨，他清晰地意识到自己的体温与冰凉的地面逐渐一致，生命和血液一同流失，他前所未有地受到死亡的威胁，他害怕了，退缩了，生与死的绝对鸿沟即将在这一刻被填平，他的灵魂发出前所未有的尖啸，因为他意识到自己的生命似乎就要到此为止了。
他几乎就要阖上眼。
就这样吧，一起毁灭吧。
按下引爆键，就此长眠，那就再也不用思考未来，思考这场爆炸的结局。
“……验证通过——”
在他颤抖的拇指即将按下引爆键的那一瞬间，一道电子女声在偌大的空间响起，不知是回音震颤还是他头部受到撞击双耳振鸣，他没有太听清那电子女声所说的内容，但下一秒，所有攻击戛然而止，这座恢弘的建筑一瞬间卸下了武装，恢复空旷宁静。
他不记得自己是怎么撤出了空间传送场，只记得自己意识模糊地按下了引爆键，然后他目睹了此生最盛大的一场爆炸，微渺烟尘背后充斥着致命的辐射与高温，橙红的天空是地球最后的浪漫，预示着人类终将行至终章。
而他炸掉了空间传送场，也炸掉了自我，从这一天开始，他彻底坠入地狱。
“别……别按……”昏迷中的顾放无意识地喃喃自语，在梦中对着三年前的自己呼喊。
“顾放？你说什么？”季从风凑到顾放脸侧，想听清他在说什么。
“别按下去……”睡梦中的顾放表情狰狞起来，双眉紧蹙，语调又似哀求。
“别！”
顾放猛地坐起，睁开双眼，然后大口大口地喘着气。
“别怕，我们暂时安全了。”季从风连忙拍扶着他的后背，帮他顺气。
顾放看清了眼前的场景，还是那个藏在迷宫背后的巨大空间，他意识逐渐回笼，“我们还没出去？”
“对，这地方有权限，暂时出不去。”季从风回答。
“没事了，”顾放摆摆手，示意季从风停下拍抚动作，低头看时，他才发现自己躺在一台自助医疗床上，身上的伤口都已经被处理包扎过了，他受的是枪伤，“这里有药品和医疗器械？”
季从风点点头，“不但有，还很先进，这里的主控系统大概能监测生命体征，你昏迷之后，医疗设备就自动弹出了，”他拿起水壶夹在两膝之间固定，再用左手拧开瓶盖，递给顾放，“喝点水吧。”
顾放皱皱眉，翻身从医疗床上下来，推着季从风躺上去，“既然有设备，为什么不处理自己的伤？”
“你小心点，”季从风有些慌乱，“你只是麻药劲还没过，动作别太大。”
顾放并不理他，抿着嘴帮他固定好伤臂，打开医疗程序开始治疗。他知道季从风是因为自己还在昏迷，想让自己躺着多休息一会，才没有及时给自己处理手臂的，可他那只手臂已经肿成了两条那么粗，实在伤得太重，只怕会留下病根，一想到这里他又难受起来。
季从风看出他情绪不对，伸手拍了拍他胳膊，“这里有设备，很快就好了，别担心。”
“你知不知道这条胳膊很可能会废掉？”顾放瞪着他，眼底是一片心疼和焦急。
“但你现在没事了啊。”季从风说。
“我——”
“只要你没事，它就算废了也值得。”
季从风的语气太过笃定，眼神太过具有穿透力，直直戳进顾放心底，他嘴张了张，又闭上，颓丧地坐到一边。
季从风，你到底是为什么啊。
为什么一次又一次跟我说这种话，把我放在这么重要的位置上。
顾放并没有感受到被珍视的满足，心里充满心虚和惶惑，他侧过身低垂着头，不想让季从风看见自己的脸。
“你刚刚是做梦了吗？”季从风换了个话题。
“……没有。”顾放回答。
“你说梦话了，‘别按’，你说了很多次，而且昏迷的过程中，你表情一直很痛苦，”季从风定定地看着顾放故意偏过去的头，“你答应过我的，要告诉我一切，你不能再骗我。”
“我什么时候骗过你？”顾放下意识回过头反问。
“六年前，用那样的理由骗我分手，六年后，又用各种谎言掩饰自己的脆弱和无助，”季从风看着他的眼睛，“顾放，你骗我的还少吗？”
“……”顾放受不了那样赤裸裸地目光，又把头扭了回去。
“顾放，你不能一直逃避，告诉我吧，无论是什么，让我和你一起面对。”
“如果不知道从何说起，那就从这个梦开始，反正现在也出不去，而我也很有耐心。”
顾放知道自己今天逃不过去了，况且如果季从风知道真相，像他这种一贯用极高的道德标准要求自己的人，一定无法容忍自己的所作所为，到那时，他就会放弃自己了。
顾放心一横，张开了嘴，“地球的空间传送场是被我炸毁的。”他说完这句就低下了头，像是要把脸埋进胸里，来躲避接下来的疾风骤雨。
但预想中的震惊与嫌恶并没有如期而至。
“然后呢？”季从风机几乎是面不改色，“这就是梦的全部吗？”
他丝毫不意外这场惊世骇俗的毁灭之举，反而更关心那个无足轻重的梦。
“……”顾放不知道该说些什么，难道要自己描述自己的恐惧吗？他做不到。
季从风看出他的顾虑，换了一个问法，“你那见血就晕的毛病，跟这场爆炸有关吗？”
顾放没料到他会问这个，犹豫了一会，开口道：“我在安装炸弹的过程中头部受伤，失血过多，醒来之后就有这个毛病了，但我只对自己的血液有反应。”
“收了什么伤，怎么受的？”
“有枪伤，还有高空坠落的撞击伤。”
“所以给你留下了心理阴影？”
顾放艰难地点头，“有一些吧。”
“你在梦里说‘别按’，是按什么？”
季从风的语气逐渐带上了压迫感，或许是这个问题太过戳中他的内心，又或许是他内心不堪重负，真的需要一个坦陈一切的机会，顾放无意识地选择了服从。
“是引爆按钮，按下后炸毁空间传送场的□□就会启动。”
季从风思路很清晰，循着顾放的话头提出下一个问题：“那你说‘别按下去’，是后悔执行这次任务吗？”
这次顾放沉默了良久，久到季从风以为顾放又要缩回壳里，再次拒绝回答他的问题，可是顾放回答了，用一种他从未听过的决绝语气。
“如果可以，我宁愿死，也不会按下引爆键。”
季从风皱了皱眉，他思忖片刻，决定实话实说，“你别生气，其实我知道你是阿基琉斯计划的执行者，我看过这个计划的详细记录，安全部最初决定实行这个计划的目的应该是为了彻底消除地球对莱特星的威胁，虽然我并不赞同这种方式，但从这个角度来看，你执行这个计划的确无可厚非。”
“你知道？！”顾放很意外，这属于联邦S级机密，知道这个计划的人屈指可数，而三年前，季从风还只是议会里一个小小议员，无权过问军事机密，“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是加菲尔德告诉我的，他以此威胁我放弃重启人类迁徙计划，避免临时政府和地球互助会得知空间传送场的毁灭真相。”
“只是怕他们得知空间传送场的毁灭真相？他们是这么跟你说的？也对，他们一贯如此。”顾放冷笑一声，表情又似了然，难怪季从风态度如此平和，他根本就不明白这到底意味着什么。
季从风听出顾放话外之音，“什么意思？”
顾放：“当年我接到命令执行阿基琉斯计划，要求我炸毁空间传送场，许惟聪告诉我，只要空间传送场被毁，就可以加速战争终结，所有的人都能脱离苦海，而莱特星会在战争结束后，向困境中的地球同胞施以援手。”
“人人都知道空间传送场对人类的意义，那是生的希望，它被毁的后果我根本无法承担，许惟聪看出我的顾虑，多次向我保证，空间传送场的核心防御系统以当前的技术是无法攻破的，我炸掉的不过是外围设备，重建起来很快，技术难度也不大，只是需要时间，他告诉我这个计划只是听起来惊世骇俗，实际上并不会造成根本性的伤害。我当时虽然将信将疑，但还是抱着维持正义的理念服从安排，期望早日完成任务回到莱特星和母亲团聚。”
“为此我身负重伤，与死亡只有一线之隔，可是当我醒来后，却得知空间传送场彻底被毁，你知道彻底被毁意味着什么吗！”
季从风当然明白这是什么意思，莱特星端的空间传送场这么多年一直停用，就是因为核心防御系统出了问题，而官方称技术人员始终无法攻克这个难题。所以一旦空间传送场彻底被毁，想要重建，简直难如登天，就算可以攻克技术难题，也不知道还需要耗费多少年。
“我第一时间去质问许惟聪，他却说他没预料到这个结果，技术人员多次研判后说是核心防御系统的安全隐患突然爆发，导致系统故障，就这么阴差阳错，地球同胞的未来毁在我的手里。”顾放的语速越来越快，音调出现了明显的颤抖，即使是过去了三年，他依旧无法面对自己的弥天过失，更不用说原谅。
“更可怕的是，我发现炸毁空间传送场并不是一切的终点，”顾放的神情愈发颓丧，“空间传送场被毁后，战争的确很快走向了终结，可是没有人再提起这件事，没有人提出要重建空间传送场，军队陆续返航，为莱特星带回胜利与荣光，一同减少的不仅仅是军用的空间传送仪，还包括莱特星定期对地球的资源扶助，此前许惟聪承诺的和谈、帮扶，全都杳无音讯，驻地部队高高在上，注视着人类数量越来越少，临时政府只会绞尽脑汁拧干最后一滴民脂民膏，”他几乎是哽咽着说了下去，“我太愚蠢，太后知后觉，原来这世上从来没有绝对的正义可言，莱特星想要的根本就不是结束战争，而是想抛弃地球、抛弃依旧被困苦海的人类同胞，即使战争止息，这些人类也不会再有踏入莱特星的机会。”
季从风顾不上自己刚刚完成治疗还不能随意移动的手臂，努力抬起手，想要给他一个拥抱，“我知道语言的安慰不会让你就此解脱，但我还是想告诉你，这并不是你的决策，造成的结果也非出自你本意，你是军人，服从军令是你的使命，就算执行任务的不是你，也会有别人，你不必为此背负所有罪责，我更不会因此责怪你。”
顾放拉开了季从风的双手，“你不必安慰我，不管最终结果如何，我都成为了联邦手里的刀，我擦不掉身上的血，所有的罪责我都逃不了干系。”
季从风看着自己落空的手，心底一阵苦涩，他知道顾放绝不可能因为这只言片语的安慰就放过自己，但他愿意说出来，这起码是个好的开始，他转移了话题，“那我们不说这个了，我的手已经完成治疗，虽然暂时安全，但一直待在这里也不是办法，还是要想办法出去。”
他拉着顾放走到位处中央的总控台，“你来看看这个，上面显示需要权限才能使用，我已经试过一次了，没有成功。说来也奇怪，我们到底是怎么进来的，为什么突然就打开这个空间？两者会不会指同一个权限？”
顾放已经收敛起自己方才过于激动的情绪，盯着屏幕，尝试按了两下，虚拟屏上出现一行字——“请进行基因扫描以解锁”。
他直接按了确定，下一秒，上方探出一个机械臂，开始围着他打转，光柱从他身上依次扫过，随后屏幕上显示“验证中……”
他没报什么希望，视线已经移到这个控制台的其他设备上，然而十几秒后，熟悉的电子女声在空旷的空间中响起——
“验证通过，欢迎回来。”
作者有话说第73章 心理阴影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