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宁》霍香

3、长高了

　　许岳川又做了那个梦，那个炎热的独属于十二年前的夏天。

　　他第一次，遇见那个人的那天——

　　彼时帝国与多莱王国形势如水火，战争一触即发，可帝国内部却是一团散沙，王储之位迟迟未定，老国王的三个儿女争得不可开交。
　　国内贫富差距悬殊，上下街区矛盾越发深厚，游行示威每天都在发生，器械枪支管理混乱，地下组织猖狂无度，外有强敌，内有内乱，帝国平民皆是惶恐不安。

　　可这一切，都与许岳川无关。

　　只因为他出生的许家，掌握着巨大的财富和权势，是连王室也无法轻易撼动的庞然大物。

　　“无论谁成为国王，都无法改变许家的地位。”

　　这是许岳川的姑姑，也是许家的掌权人说过的话。

　　而直到现在，许岳川仍然清晰记得许绘宜说出这句话时的表情——

　　平静、以及深入骨髓的傲慢。

　　在这样的家族中，成为一个普通人是不被允许的一件事。

　　尤其是他还有着一个如太阳般耀眼的哥哥——许今远。

　　为了追随哥哥的脚步，许岳川被姑姑送进了明厉公学，为了锤炼他的意志与本领，还特意隐去了他的身份。
　　那时的许岳川，没有选择未来的权力，家族需要助力，他便只有如岩石般沉默接受。

　　明厉公学是帝国军事学校的孵化池，是政军界的种子生长的土壤，完全承袭严格的军事化管理，阶级分明且有着极为恐怖的新生迎接仪式——

　　踩在脸上的皮靴，浇在身上的不知是酒水还是尿液，以尚且稚嫩的声音发出污秽的辱骂……

　　那是第一天进入学校时，许岳川挥之不去的噩梦。

　　他是许家人，却并不聪明，也不强大，连父亲都唾弃他性子软弱，将来成不了大事。

　　他也深知自己的无能和懦弱，也曾一遍遍拷问自己，他明明什么也做不了，又为什么会出现在这里呢？

　　许岳川将自己瘦小的身体蜷缩成一团，没有反抗，只是沉默。

　　直到落到身上的拳脚突然不见，那些嘈杂的声响也一并消失了，他才木讷地抬起了头。

　　刚才还耀武扬威的人此刻倒在地上哀嚎连连，紧闭的门打开来，自光亮处走出来两道高挑的人影。

　　许岳川眯了眯眼，逆光的原因他看不清那二人的脸，却勉强辨认出了他们身上的制服，来自帝国军事学校。

　　紧接着一只手突然拽住了许岳川的衣领，将他的身体几乎半提了起来，也终于令他看清了那人的脸——

　　剪得极短的黑发，锐利冷漠的黑色眼眸，和清凌凌的女声：

　　“许、岳、川。”

　　她看着他胸前的名牌一个字一个字念了出来，可视线却只在他脸上停留了一瞬便离开了。

　　现在的自己肯定很狼狈吧……

　　许岳川窘迫地垂下眼眸，不由得心想到。

　　他还在那儿胡思乱想，就又听得那女声提高了点音调，朝另一道身影喊道：

　　“许今远，这个许，是你们许家的许吗？”

　　许今远？

　　许岳川惊恐地抬起头来，瞪着眼睛看向那道不远处的高大身影，却怎么也看不清他的脸。

　　“许岳川，许岳川……”

　　那熟悉的女声不知怎的又在喊着他的名字，将他本就混乱的脑子搅成一团浆糊，脑子疼得厉害，似乎快要炸开。

　　“许岳川，许岳川……”

　　许岳川猛地睁开眼睛坐了起来，大口大口喘着粗气。

　　“醒了。”

　　身边的火堆溅出一点火星，许岳川呆坐了好一会儿，才缓过神来。

　　原来是梦啊……

　　他摸了摸自己的额头，才发现已经被汗浸湿了。

　　那他现在在哪里？他不是，被枪打中了吗？

　　许岳川这才后知后觉地反应过来，他一边摸着被枪打中的伤口，一边朝刚才发出声音的地方看去。

　　看见的是那张总是出现在他梦里的，熟悉脸庞——

　　“只是麻醉枪，你睡了差不多两个小时吧。”

　　安宁拨了拨跟前的火堆，从里面扒出两个土豆，一个推到许岳川面前，一个直接用树叶裹着，慢慢吃了起来。

　　许岳川目不转睛地盯着慢腾腾吃着土豆的安宁，总觉得这画面太过荒诞，甚至怀疑自己的脑子坏掉了。
　　他找了这么久的人，就这么突然出现在了他面前……

　　“安、宁……”

　　许岳川犹豫着喊出她的名字，声音里藏着一丝颤抖。

　　“你是安宁吗？”

　　安宁瞥了他一眼，表情没有一丝波动。

　　“你不是都认出我了吗？”

　　如果不是许岳川当时的表现太过奇怪，安宁根本就没有认出他，没想到当初那个总是软弱沉默的小孩，现在也能独立执行任务了。

　　想到这里，安宁仔细地上下打量了许岳川一眼，直到看得他有些局促的低下了头，安宁才咽下最后一口土豆，随意地伸出手掌比划了一下：

　　“长高了。”

　　听着她这副完全是长辈自居的语气口吻，许岳川不由一笑，而后极快地收敛了神色，认真道：

　　“这么多年，你过得好吗？”

　　“挺好的。”安宁拍了拍手上的残渣，敷衍着答了句，便没再吭声。

　　而许岳川肚子里揣了太多的话，却不知从何问起，又怕问多了惹恼了安宁，便也只有隔着火堆呆呆地望着安宁，渐渐沉默了下来。

　　这寂静太过难熬，安宁微叹了口气，迎着许岳川炙热的视线，问道：“你来这里，是为了飞机？”

　　虽是问句，却是笃定的口吻。

　　许岳川点了点头：“多莱战机侵扰边境，国王命令我们找回坠落的这一架，我们小队在昨天——”

　　“不用告诉我。”安宁打断他，冷冰冰的眸子觑着他：“我不是军部的人，也不想知道这些事情。”

　　许岳川知道自己差点泄露了小队的目标行踪，连忙闭上了嘴，但过了好一会儿，还是忍不住说道：

　　“那你出现在这里，是不是在找——”

　　“我说了，我在找菌子。”安宁再一次打断他道。

　　“你不用骗我。”许岳川执着的看着她，眼睛亮得惊人：“我不是小孩了。”

　　“安宁，我已经是一名军人了。”

　　听到他的话，安宁有一瞬恍惚，她抬眸看了许岳川一眼，半晌，忽的轻笑一声，冷漠的脸庞在火光中融化开来。

　　“是吗？许岳川上尉？”

　　微哑的女声钻进许岳川耳畔，如火苗般瞬间灼烧了他的脸颊和耳廓，他如同当年被瞧见狼狈模样的男孩般垂下眼去，却在下一刻想到——

　　安宁在十年前便被授予帝国勋章，在那之前，她更是最年轻的少校，如果这些年她不曾离开，她的成就将无人可比拟。

　　只是，她当年为什么就那么悄无声息的离开了呢……

　　许岳川几度张了张嘴，却又欲言又止，最终还是安宁出声打破了僵局。

　　“我失手杀了一个，就埋在离东南方这五千米的地方。”

　　“一个少校飞行员，虽然死了，但也能抵一份战功。”

　　安宁满不在乎地说着，许岳川眼中却涌上一股潮意，她这是将这份功劳送给了自己……

　　“你不想，和我一起回去吗？”

　　犹豫了好久，许岳川终于问出了这句话。

　　安宁拨弄火堆的手一顿，头也不抬地道：“战争已经结束，帝国也不再需要我了，我回不回去又有什么关系呢？”

　　“帝国需要你！”许岳川神情激动地说：“你是帝国人心中的英雄！”

　　“或许帝国是需要推举一个英雄来铭记那场战争，只是我从不认为那个人是我。”

　　安宁看着跳跃的火光，眸光闪烁。

　　“我活下来，已经是最大的恩赐了。”

　　许岳川还想说些什么，却在她的神情中归于沉默。

　　时间是疗愈伤痛的神药，却无法救回一缕在人间徘徊的幽魂。

　　许岳川未能参与那场惨烈的战争，却也正因为如此，而对自己的无法感同身受而感到心碎。

　　这时许岳川腰间通讯器传来滴滴两声响，将他从阴郁的状态中猛地拉了回来，这是他来这里后第一次收到来自队友的信息。

　　“探知一名敌人行踪，坐标……”

　　许岳川没有对安宁隐瞒，而安宁看到敌人的定位后，眉头皱了起来。

　　“这是村庄的方向。”

　　没想到还是有人混进了村子里，安宁的表情瞬间变得严肃起来。

　　多莱人有先进的武器，村民们根本没有抵抗之力，但好在帝国的人也及时赶到。

　　“我能跟你的队友说两句吗？”安宁看向许岳川道。

　　许岳川没有一丝犹豫的将通讯器递给了她，安宁接了过来，这与她当年用的款式差别不大，因此她没有许岳川提示就熟练地打开通讯频道，说：

　　“村民已获知敌国侵入大概情况，并有青壮年卫队在周围巡视，请友好出示帝国军人相关证明，并及时联络村长协同捉人。

　　务必将村民安全放在首位，请谨记。”

　　安宁说话有条不紊，简洁明了，语气淡然却颇具威严，对方接收到后，过了好几秒，才回复道：

　　“好，好的，收到！”

　　又过了一会儿，对面又发送消息道：“许岳川，这是谁啊？哪位领导空降了？”

　　许岳川没有详细解释，只让对方听安宁的指示行动，待他沟通完毕，安宁已经熄灭火堆，收拾好东西站了起来。

　　“回村子里，我不放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