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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0、定风波 ...

  •   按照约定的时间,腊月初一,楼渰护送公孙祈回到安和。

      这大半个月没有像公孙郁预料的那样进行,插曲在于公孙畅。他了解到这些士成日到泰和宫打扰父亲清净,同时还在编排公孙祈,于是一怒之下从重处罚了两个人,其余人一时便不敢造次了。

      然而越是压抑,人心越容易生出抗拒,沉寂了几日后,心怀不满的士人们一齐到宫门外跪着。

      领头人之一就是赵寓,他也是被处罚的二人之一,他哪里会想到,自己不久前才奉承了太子畅堪称君子,没过多久就被太子本人处以杖刑。他今天不仅要劝谏君上处罚楼渰,还要劝谏君上管教太子。

      一行人大张旗鼓地跪在宫门前,是在逼迫宋伯,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这事也及时通报给了公孙郁。

      公孙郁派人把公孙畅叫到了跟前,年仅十六岁的太子面对这位是君是父的人情绪复杂。他当然不怕他的父亲,因为仁慈的父亲面对家人只有雨露没有雷霆,但是自从八年前战败,他的阿姊替他受苦,面对父亲他除了爱戴还有不满。

      “儿臣向君父请安。”他像这八年来一样生分地行礼。

      公孙郁神色如常,很好地藏住了失望。

      “畅儿,你知道为父唤你前来所为何事吧?”

      公孙畅已经听说了,他回答:“儿臣知道。”

      公孙郁点头道:“很好,跟随为父前去见见他们,父亲老了,从今往后你要学会独当一面了。”

      闻言公孙畅的心里一塞,垂眸应下。

      公孙郁得知士人们的行为后,就有了主意,他向来不怕臣民进谏,今日他要在宫门听谏,他也想……再见见他的子民。

      内宰安排好了一切,着人在宫门陈列好了蒲团,几案,还命人煎茶。围观的百姓越来越多,将宫门外堵了个水泄不通。

      经历上次的造反后,少司马感念宋伯没有处罚他,经过允许后,他改编了宫廷的戍卫队,增加了人手也更看重质量。如今正是这些官兵将百姓阻挡在一定范围外,同时负责在四周巡逻,收缴弓箭等武器。

      公孙郁被内宰扶着走出宫门,宫外的所有人都不约而同向他和公孙畅行礼,一时间嘈杂的环境变得井然有序,他和蔼地挥手,“寡人的臣民们,不需多礼。”

      这时钟桢终于从人山人海里挤了进来,他这几日忙里忙外,疏忽了对门客的关注,没想到闹出这样大的事来,他有点汗颜,赶到公孙郁跟前道歉,可惜不是私下他不能喊一声姐夫,他一边行礼一边道:“君上,是臣疏漏了……”

      话刚开头,就被打断了,公孙郁握住了钟桢的手臂,微笑道:“维之,你一直做得很好,辛苦你了。”

      钟桢上齿抵住下唇,把那些对他们而言本不必说出的话咽了回去。他懂公孙郁要做什么,于是扶着他去主位坐下,“君上早些开始也好早些结束,不要太操劳了。”

      公孙郁点头,也示意士人们入座。

      见到君主坐下,赵寓等人才跟着坐下。今天这样的阵仗是所有人都始料不及的,有些人已经腿软想要离开了,有些人却觉得机会难得,是扬名立万的机遇。

      公孙郁开了这个头,“寡人听闻诸子有谏言,一条一条说与寡人听罢。”

      赵寓等人互相对视,见其他人没有打头阵的想法,赵寓心一横接下这个机会,他告诉自己,他是在为国为民,而非一己私利,不要害怕,不要害怕。

      他先拜宋伯与两位极尊贵之人,而后深吸一口气,开口道:“君上仁德泽布天下,庙堂制策清如明鉴,举止引为万民表率,是故,臣民敢以面谏君上。然吾等所谏并非君上之失,过在君上宠幸之人。

      “臣等剖心析肝,一谏君上远离佞臣。楼渰出身卑贱,工于杀戮,无治学建国之才,有以色媚主之嫌。楼渰近君上,而君上好杀生,近公主,而公主厌诤臣,其人罪大恶极,臣等愿君上勿听谗言,远小人,亲贤臣。

      “二谏君上教诲君嗣。先有公主殿下不顾君臣男女之别,几番前往楼府,更曾为其斥责诤臣,昭昭明珠,或蒙微尘;后有太子殿下不辩忠臣谏言,动用刑法,有伤臣民之心,亦伤仁德之名。君上嘉德懿行,君嗣亦当从善如流,以上为彰,时时谨言慎行。

      “臣等身死事小,宋国社稷事大,是故臣等要当千万宋人面,为君上,为宋国社稷,求一个光明未来。”

      赵寓一席话看似忠贞诚恳,不明所以的人听了很容易被带偏,认同他的观点。然而当他讲到公主殿下的时候,公孙畅就要按耐不住,反而是说到自己,他不甚在意,但全程他都没有打断,因为这是对宋伯的陈辞,君父没有开口,他无权干涉。

      围观的百姓中,有大胆的在小声地交谈,什么观点都有,但最多的是猜测宋伯要怎么回复。

      公孙郁有料到是这些内容,他前些日子听了许多遍了,有些事情大家心照不宣,他在私下面对的时候没有多言,只是以不作为表明了自己的态度。然而当着安和百姓,他不仅要表明立场,还要以理服人。

      见过几面,他把这些人的相貌名字都记了下来,他出口道:“寡人有诸子这样的诤臣,直言不讳,忠贞为国,实是宋国之幸寡人之幸。至于赵卿上述两条,寡人也欲同诸子明辩一二。”

      他如今将楼渰当作半个门婿,为了祈儿将来的婚事顺遂,是该给楼渰把名声净一净了。

      “远小人,亲贤臣,赵卿所言极是,不过诸位,寡人想问问你们,也想问问所有国人,楼渰他,是小人么,是佞臣么?如果是,又何以见得呢?”

      这多好回答,见君主的态度始终温和,另有人拱手回答:“回君上,楼渰当然是小人,是佞臣,在被君上赐爵前,他就是楼家死士,为楼野背上多少条人命。在得到君上垂青后,他难改旧好,反而引得君上更频繁地下达杀令。只这一条,他就绝非善类,更何况他还不知贵贱,攀附公主殿下,其心可诛啊君上!”

      说罢也有其他人附和他,看来没有人为楼渰说句好话,楼卿啊楼卿,看来你的风评真是不行,不过多少也有他的原因,公孙郁准备开口。

      坐在他左侧靠下的钟桢却意外地出声了,“君上,臣也想讲讲臣印象中的楼渰。”

      公孙郁没想到钟桢会对楼渰有印象,他点了点头,示意钟桢讲下去。

      钟桢道:“臣初见楼渰时,是在臣的一次筵席上,祈殿下带来的友人竟然是楼渰,臣很好奇,于是一直在观察他。臣观此人,举止从容得体,与祈殿下一直保持着距离,被言语中伤时也不俾不亢,不愠不恼,可见其心性坚韧,有容人肚量。

      “之后臣在主导推广垄田之法时,了解到这原本是从槐城流传出来的,而最令人讶异的是,槐城是楼渰的封地。进而臣了解到,槐城是自楼渰接管后才逐渐发展起来的。臣想,楼渰其人,必有过人之处。以上是臣的一些见闻,说给君上与诸君评判。”

      人群里又是一片哗然,许多人是第一次了解楼渰的另一面,这与他们心中形象完全不符的另一面。

      公孙郁开口,全场立刻安静下来,他淡然道:“诸子,豢养死士,是楼渰之过还是楼野之过?夷臣全族,是楼渰之过还是寡人之过?谋逆被诛,是楼渰之过还是反臣之过?寡人德虽浅,却知‘非我也,兵也’是推诿之辞,寡人内省己身,得知寡人有罪。

      “寡人有罪,罪在任人唯心,昔年寡人顾念救命之恩,赐予楼渰过分殊荣,使众臣心有不满,楼渰亦受非议。

      “寡人有罪,罪在使良臣蒙冤,楼渰侍寡人,肝脑涂地也,令有所指,人有所行,临危受命,亦奋不顾身;楼渰治槐城,殚精竭虑也,寡人赐金,楼渰皆用于槐城子民,是不贪富贵,率领槐城人治水,化荒地为良田,治下百姓安居乐业,五年无灾无荒,是有功社稷。如此忠贞有为之士,寡人未尝申义于万民,是寡人之过。”

      这是一个善于罪己的君主。

      “臣等受教。”

      众人眼观鼻鼻观心,知道不好继续了,弹劾楼渰本来就是一个需要谨慎行事的题目,他和宋伯牵扯太多,要把矛头指向他,且要规避宋伯。别的君主可能为了美名而与臣子割席摆脱关系,自家的君主直接检讨起自己来了,君主都这样说了,旁人还能再添油加醋么,自然是不行的。

      围观的安和人,支持与不满宋伯的人情感都更甚了。他们喜欢不高高在上,会检讨自身过失的君主,喜欢走出宫门,坦然自若的君主,至于权贵谋逆、楼渰如何,这些与他们的生活相隔太远,他们都没有兴趣。

      公孙郁见这番陈词有效,他的目的其实不是要让在场的人都了解明白楼渰的功绩,而是要推翻其留下的负面印象,知道他原来不是坏人的足够了。接下来该为了他的小公主而战了。

      单薄的身躯即使穿得厚实,也难掩憔悴,就是这样瘦削而毫不刻薄的脸面向围拢而坐的民众,今天的这双眼睛没有浑浊,全是慈悲和清明。

      他对百姓出声:“寡人的子民们,寡人的太师曾教导吾言,‘是民亦是子,爱民当如子’,寡人不曾忘却先师的教导。寡人也有子女,太子畅离国八年,公主祈久病初愈,究其根源也都是寡人的过失。”

      他的眼里满是慈爱,“这宋国是寡人的国家,亦是公主祈的国家,公主祈不是囚禁在长欢殿的笼鸟,她可以去往想去的地方,结交想结交的人,这都是寡人的心愿。”

      他将把御街围得水泄不通的人们尽收眼底,对他们尤其是对妇女而言:“同样的,这宋国是你们的国家,也是女子的国家,宋国的女儿可以去往想去的地方,结交想结交的人,可以相夫教子,也可以捐躯为国,当然了,我们的儿郎也要保护姑娘们才是。”

      说到这里公孙郁笑了起来,他仿佛一个温柔的漩涡,环绕着宫门的人们都无形地被他影响。除了悄然前来的钟姝,没人注意到的角落,她的脸色冷了下去。

      来围观的女子不如男子多,但是她们听见宋伯这样说,心里都有一股暖流。尽管这在现实中是难以改变的,但此时此刻,又何妨沉浸在这样的氛围呢。

      公孙郁今天还有最后一个目的,他看向公孙畅,而后道:“与太子畅有关的事,就由他亲自来处理吧。”

      公孙畅向上座行礼道:“儿臣遵命。”

      言罢他看向坐在下方的士人们,冷漠的眼神扫视而过,被看到过的士都后背发凉,这好像和他们心中的太子对不上。

      他们是籍籍无名,抓住一切机会想要向上进取的士,而他是初生的锋芒毕露的君主之子,他生就是一人之下,即使他才学习如何做好一名储君不久,但在几百年来国家制度律法无形的塑造下,他们之间天然就有着普通人无法逾越的鸿沟。

      公孙畅不带感情地说道:“你们是心怀嫉妒,却没有真才实学,只能弄口鸣舌的小人。”

      此话一出,全场鸦雀无声。

      赵寓等人的表情几乎维系不住,有的脸色发白,有的满脸通红,哪怕是宋伯都是和颜悦色地同他们交谈,这个太子却上来就劈头盖脸一顿训斥。

      看见他们不服气的样子,公孙畅又问道:“不是吗?”

      赵寓的嘴角都僵硬了,面对这轻飘飘的仿若无心的问题,他却感到了嘲讽。这回有人先他出口回话了,是同被杖刑的陈台,他俩最近几天都在养伤,今天好不容易好些了,他约着陈台和其他人来上谏。

      陈台是少有的脸色如常的人,他行礼,以问作答道:“太子殿下何出此言?”

      公孙畅瞥了他一眼道:“你们弹劾楼渰,却对他的作为并不了解,楼渰好歹治理槐城有功,你们只知搬弄口舌是非,言语亵渎公主,连楼渰都不如。普天之下,莫非王土,君上是宋国的主人,如今君上有疾,你们不思为国效力,反而拿这些无关紧要的小事多番叨扰,影响君上静休,罪加一等。”

      下坐士人纷纷伏身请罪,早没了刚来时的气焰。

      陈台是唯一敢继续发言的人,他先是磕头谢罪,而后双手撑起身子道:“这几日的行迹的确是吾等的罪过,在下认罪,只是殿下说吾等不思为国,在下不认,陈台一介布衣,空有报国之志,却不知如何去做,还请太子殿下指条明路。”

      公孙畅略作思考,想起莫先生的教诲,便道:“士当有经世治国之才,你们可以就富国强兵、律法完善各献策十条,能献上治世良方的,可以入孤的门下,其余的趋炎附势之辈,此生不得再踏入安和。”

      这个惩罚相当于是变相的流放了,一些士开始向公孙郁求情:“君上……”

      公孙郁知道他的孩子已经有了自己的想法与行事风格,宋国终将会交到他的手上,从刚才的表现来看,他会是一位比他合格的君主。

      他不在乎所谓仁德的修饰,他向天下表明自己的态度:“太子是储君,是将来的人君,今日之事,由他做主。寡人乏了。”

      内宰扶他起身回去寝宫,所有人都恭送他离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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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0章 定风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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