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月照西楼》竹里子

28、蝶恋花（四）

　　公孙祈的心久久地停在悲伤的情绪而不能出来。

　　她按照清河的嘱托，不再去找她，不再去想她。但越是不去想，越会想到，哪怕是想到清河会离开，她都会感到痛苦。

　　公孙祈坐在窗前，面朝着参天的银杏树出神，楼渰就坐在她的身后煎茶。

　　“先生，为什么清河这样的人不被接受呢？”

　　楼渰的声音依旧如春风般和煦，“也许是因为人太脆弱了，要获得温暖，便要舍弃自身的棱角报团。人们还没有变得强大起来，清河姑娘也不愿舍弃自己的棱角。”

　　公孙祈问道：“那什么时候人才能不这样脆弱呢，清河能等到那一天吗？”

　　楼渰微笑着摇头，“臣也不知道，也许很快，也许很慢。”

　　公孙祈长叹一声，“清河她一定很难过，只是看着她的眼睛，我就有无尽的伤感。”

　　茶香溢满室间，这份清冽在慢慢地驱散痛苦。

　　“能认识殿下，清河姑娘一定是开心的。”

　　楼渰在向公孙祈解释自己的观念，“殿下，其实人不一定要一直活下去，在合适的时间离去，并没有什么可遗憾的。而且这不长的一生，能遇见一个珍视自己的人，已经足够了。”

　　这个回答好像很洒脱，又好像很固执。

　　公孙祈没有第一时间回答，她敏锐地捕捉到其中的固执，和一种无法言说的淡淡哀伤。在楼渰的身上，她总能感受到一种无法忽视的哀伤，这与他的温柔并行不悖，甚至连哀伤都是温柔的。

　　她试探地问道：“先生也是如此吗，准备在合适的时间离去？”

　　她多希望是自己太草木皆兵了，然而楼渰告诉她，“是的，臣想做殿下的刀，刀总是要卷刃的，臣只要为殿下而死，就心满意足。”

　　楼渰是人间至坚至利的刀，却不是谁都可以挥得，他这样淡泊的人向公孙祈低下头颅，以他心中最得体的方式对她好。

　　然而公孙祈并不想接受这样的好，她苦笑着道出心声，“先生，难道你不明白公孙祈的心意吗？先生这样聪明的人，难道不知道这样说会让公孙祈伤心吗？先生不要用这样决绝的方式伤害自己，公孙祈没有蠢笨到不觉先生的痛苦，她不想先生活成一个工具——”

　　她的眼里有泪花闪烁，“只要先生开心地陪着她看一个又一个日出日落，公孙祈就获得幸福了啊。”

　　公孙祈没有喝楼渰煎的茶，她起身离开了这里，一个人漫无目的地散步，走进银杏叶编织的世界。

　　楼渰静默地坐在原地，什么时候，把自己活得如此别扭。想伸出手，却不敢，靠着殿下拥抱他的一点温暖，他就可以熬过一个又一个寒冷孤寂的夜。但是他却不能给予殿下温暖。

　　不仅是他们容不下楼渰靠近公主，楼渰也不能容得下自己。

　　为什么呢？因为他喜欢花鸟虫鱼，他喜欢静静地看着人们劳作，各自有各自的苦乐。所以杀人的他，是不能原谅的。对，不可以原谅。

　　给自己宣判了不可饶恕的死罪后，楼渰反而轻松了。

　　他们都不是擅长争论的人，两个人都在沉默地坚持自己的观念，直到三天后楼渰败下阵来。他从一开始就输了，从那个星辰遍布的夜晚，从紫阳花下的人影进入眼帘。

　　楼渰在院子里那棵参天的银杏树上挂了一架秋千，而后一直坐在树下等公孙祈经过。

　　两个时辰后，公孙祈来到这里找他，楼渰第一时间站了起来，一身的银杏叶都飘落下去。

　　“殿下，要试试吗？”

　　他问得小心翼翼，公孙祈来到了他的身前，她没有坐上秋千，而是注视着楼渰，这样已经透彻的眼神，让楼渰不自信地别过了脸。

　　公孙祈伸手取下了落在楼渰头发上的银杏叶，她的广袖拂过了楼渰的侧脸，让他的心也轻轻荡漾起来，这样又酸又甜的心情让他问出了心底最深处的问题。

　　“殿下这样干净的人，也许会讨厌臣吧？”

　　问题脱口而出他便后悔了，紧接着就是立马道歉：“对不起殿下，臣在恶意揣测你的想法。”

　　公孙祈捏着银杏叶沉默，楼渰害怕她生气了，因为他知道公孙祈不会讨厌他。可是更因为殿下甚至不介意他这样的人，他觉得殿下高尚；更因为自己揣测殿下，而觉得自己肮脏。

　　以前他从没有痛恨自己的命运，他很安然就接受了自己的现实，父亲战死，母亲抑郁而终，从贵族沦为奴隶，被迫杀人为生。他觉得世界上就没有人是不苦的，他既然杀人了，那么在报恩之后就找个美丽的地方死去。

　　多么自然而然的想法，就是他这一生。

　　但是他遇见了殿下，他找到了最美好的人，那么为她而死就是他最好的归宿。可是殿下却希望他活下去。

　　他第一次痛恨自己的命运，如果越国还在，如果他还是岑家的长公子，他不会受人命令杀人。他会读圣贤书，成为一个得体的公子，成为一个真正的先生，才配得上殿下这样干净的人。

　　仅仅是一个问题一个下意识的回答，就让他思绪万千。他始终在寻找远离她的理由，她却给他靠近的勇气。

　　公孙祈捧着楼渰的脸，让他注视着自己的眼睛，温柔又有力地告诉他：

　　“先生，怯弱、蠢笨、逃避的公孙祈如果称得上干净的话，那么救下了她、带给她希望的人，怎么会不干净呢？

　　“先生，杀人不是出于本心，而使满城百姓安然度日，却是出于本心。正因为先生的心像干净的湖水，所以照见的公孙祈才是干净的。

　　“先生，如果公孙祈认为怯弱的自己配不上先生，先生会不会伤心。如果先生不愿意让公孙祈伤心，就不要再这样想了，好吗？”

　　说完这些，公孙祈紧紧地抱住了楼渰，她把脸贴在他的胸口，坚定地告诉他：“不论先生何时痛苦何时问，我都会千千万万遍回答，永远不会的。”

　　“因为先生是世界上最温柔的人，最好的人，公孙祈最喜欢的人。先生不用笑，不用说话，只要站在公孙祈的面前，公孙祈就什么也不怕了，她的不安就荡然无存，她的心就雀跃到彩云之上了。

　　“先生，公孙祈想明白了，她不愿再傲慢地强迫你改变想法，每个人都应为自己而活，她不会说出请为了她而活下去的话语。如果先生一定选择离开，公孙祈不会阻拦，只是她要告诉先生，她有多么多么喜欢先生，先生在她的心里是多么多么美好。”

　　公孙祈的每一句话都从楼渰的胸口传进他的心，风吹银杏叶的声音他也听不到了，他好像失去了听觉，只有公孙祈的话和他雷鸣般的心跳在心里。

　　他没有说话，他的喉咙过于酸涩，他只是第一次伸手回抱了这个次次给予他温暖的姑娘。

　　他不再是飘荡于世界的孤魂野鬼，他的灵魂找到了栖息的渡口。

　　“殿下啊……”

　　纵使有千言万语，不会比殿下的那些话更动听，他开口难言这心情。

　　片刻后，公孙祈从楼渰的怀中离开，她仰头笑着道：“我喜欢先生做的秋千，先生总是知道我想要的是什么。”

　　她坐上了秋千，脚尖在地上使力从而轻轻摇起来，她又感叹道：“先生怎么这么聪明啊，祈的每一个问题，先生都能很好地回答，世界上再没有人比先生懂我。”

　　打开了话匣子的公孙祈停不下来，她赞美这个世界，“天与地有伟大的造化，感谢上天使我有幸遇见先生。世界上有这么多国家，每个国家有这么多城邑，每个城邑有这么多人，两个人相遇的机会是多么得渺茫。但是先生，我们相遇了，这是不是一种奇迹呢？”

　　她说着说着就在流泪，“我不敢想象，没有遇见先生的公孙祈，该有多么得孤独。这个世界上，千千万万的人此时正在孤独着。曾经每个夜晚独自看星星的公孙祈，她……”

　　楼渰轻轻地吻在她的额头，止住了她道尽孤独的话语，而后以那双如水般温柔的眼睛凝望着她，轻柔地擦去两行清泪。

　　“以后不会了，世界永恒地孤独，但是岑惜和公孙祈已经相遇。”

　　公孙祈滔滔不绝的开关已经被关上，她能感觉到自己的脸在发烫，也一定很红，而楼渰还在注视着她，让她更难为情。

　　楼渰微笑着道：“臣推殿下荡秋千，殿下记得握紧绳子。”

　　他不再看着公孙祈，而是走到了她的身后推起秋千来。

　　秋千荡起来，银杏树受力，叶子更多地飘落下来，一片片在空中翻飞，像在下一场银杏雨。

　　先生还是那么的善解人意，他从来都不会让她感到不适，而是以一种适当的距离给予她关心。

　　“先生，孤独的反面是什么呢？热闹、温暖、众多，这些词语好像都不能描述我心中的情绪。”

　　“在臣心中，不再孤独便是幸福。”

　　孤独是一种普遍存在的情绪，它不能被轻易地去除，不是身处于人群之中便能不孤独，不是一厢情愿的爱护便能不孤独。蝴蝶寻找到了那一朵花，它们的孤独就莫名地消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