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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1、巫山一段云(一)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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筵席尽,众宾欢而退场。
钟桢亲自送走了门客。深秋的申时,太阳已悄悄往山峦背后藏。
公孙祈也想就此离开了,钟桢却说道:“丫头,你还没见过你舅母呢!”
钟桢第二次提起舅母,公孙祈才深深反应过来舅母的存在。她当初离开宋国时,舅舅还没有娶亲。
那年钟桢已经二十六岁了,在世人的眼中可谓是离经叛道。
不过那时他的父亲,也是前任的宰相已经离世了,他又被宋伯任命为宰相,也就没人管得了他。当然,除了每逢见面都会训斥的御史大夫伏栩。
反应过来的公孙祈突然意识到自己没有为舅母备礼,她惭愧又担忧道:“舅舅,祈没有为舅母备礼,没脸见舅母了。”
钟桢却笑道:“你舅母怎会在意这些小事,以后来都不必花心思准备什么,只见过客人上门备礼的,没见过家人也要备礼。”
原来这里也是她的家。
钟桢没给她发呆犹豫的时间,他道:“走,去看看你舅母在做什么。”
而后就先迈开步子走了,公孙祈也跟了上去。
下人说夫人在醴园,他们也就去了这里。醴园是丞相府的后院花园,有水榭楼阁,从外边引来了活水,清冽甘甜,被用来酿造好酒。
钟桢的夫人名唤姜稚,她在水榭里摆放糕点茶果,两个小公子嘴馋吃了自己份还想拿,她拦了一个又拦另一个,分身乏术。
钟桢走近姜稚,把自己发上的木犀取了下来,插进来她的云鬟。
姜稚先是一惊,等钟桢插好了,她转过身望向他,眼里满是爱意和羞涩。
钟桢的心里从来没有任何人走近,直到在开满雏菊的山坡上看见姜稚,从此热烈地邀请这个女孩子住进自己心里。
那年的姜稚刚及笄不久,如今快到花信之年的她,还是如同梨花一样纯洁美丽。她没有长着钟桢历来推崇的样貌,却被他奉为神女。
钟桢轻抚她的发丝,柔声道:“这是你外甥女送你的花,她来看你了。”
姜稚欣喜地看向公孙祈,她的声音像黄鹂鸟儿的鸣叫,“祈儿,快来尝尝我为你做的茯苓糕和枣糕。”
舅舅等了二十六年的人,原来是这样的。公孙祈从来没有见过这样的女子,她的眼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悲伤与痛苦,只有爱与幸福。
这个世上,也能容得下这样的纯粹吗。不,世界容不下,是舅舅守护着舅母的赤子之心。
公孙祈笑着走近她,作揖道:“舅母安好,祈儿从没见过舅母这般美好的女子,今日才是长见识了。”
这话夸得姜稚满脸羞赧,躲在钟桢怀里不敢看她。
钟桢笑道:“你这外甥女向来嘴甜,不过话却是实话。”
姜稚也不面向钟桢了,她转过身去端糕点,没想到大人说话,小孩子就悄悄吃着东西,一大一小两个嘴里塞满了枣糕,只留了三个。
姜稚拿孩子没办法,虽然着急但又不愿生孩子们的气。
钟桢一手一个提着俩贪吃鬼,把他俩放到公孙祈面前,他看好戏般道:“你们把阿姊的糕点吃了,让阿姊好好教训一下。”
小的叫钟瑜,今年四岁,他一口咽下抹了抹嘴,指着哥哥便道:“阿姊,都是他吃的,打他打他!”
哥哥叫钟瑾,快满七岁了,他先和公孙祈打招呼,小身板行礼有模有样的,他笑起来像太阳般明亮,又带着几分狡黠道:“瑾儿向姊姊问好,姊姊这样温柔大度,一定不会和弟弟一般见识的对吧?”
他的正经也就一下,还没等公孙祈开口,就追着弟弟去打他,“好你个阿瑜,当着姊姊面撒谎,哥哥来教训你!”
“你干嘛!阿姊都没说什么,你凭什么教训我!”
他们从长廊跑走,一个追一个逃,谁也不先妥协。
姜稚担心孩子们便也追了过去,口中连唤着:“别跑别跑,当心脚下!”
公孙祈被两个孩子逗笑了,她想起了自己小时候同阿畅。阿畅也是调皮捣蛋,谁也不服气,想要什么就一定会努力拿到,只是有一样东西,他们可能永远也得不到了。
姜稚贴心地在案边放了两盆清水,钟桢示意公孙祈尝尝糕点,他净手后自己先挑了一个夹起来咬了一口,赞叹道:“你舅母的手艺越来越好了。”
公孙祈便也净手,选了只剩一块的茯苓糕,她尝了一口,味道有点怪,但她什么也没说,只是默默吃完了,而后道:“舅母做的糕点真好吃。”
钟桢被公孙祈的正经逗乐了,他当然知道这糕点味道如何,于是笑了笑而后小声道:“你舅母的味觉不太好,吃不惯不用勉强,我多吃两个就说是你吃的。”
公孙祈一下子便明白了,舅母的郎君和孩子们都小心呵护着她。
不知道为什么想要流泪,她想起了巧心说的话,原来是她见识了爱与温柔。
公孙祈摇摇头,她道:“祈儿吃得惯,舅母做的很好吃。”
说完接着又继续吃这糕点,另样的味道却被她品出了甜味,舅母的点心里不只有一种爱。
钟桢为公孙祈的懂事体贴感到动容,他温和道:“下次筵席先定在十日后,这几日我要召集众臣讨论孙先生所言之策,便没什么时间,到时候丫头还来不?”
公孙祈自然是求之不得的,她立马答应了,还问道:“舅舅,我想带一个人来一起参加,可以吗?”
钟桢没做多想便答应了,他还叮嘱道:“以后可以多来找你舅母玩,两个浑小子忙得她精疲力竭,你来了想必会收敛些。对了,记得把畅儿也带来,他也该出来见见了,锁在宫里八年,如何不寂寞呢。”
如何不寂寞呢。
她原以为自己的离开会换得阿畅在安和平安喜乐,原来两个人同样寂寞。
她认真应下了。
在丞相府用过晚膳后,天色已晚,公孙祈乘着夏缦车回宫去,她的脑海里什么都有,索性什么都不想,只是望着夜幕,感受着深秋的凉意涌上心头。
回到长欢殿的公孙祈坐在书案前,怀里依旧是大将军,她止不住脑海里的各种念头纷飞,也唯有思考能使她感觉到自己活着。
无知使人快乐。知道的越多,越会产生各种念头,从而生出困惑和痛苦。舅母不知道自己的糕点在别人口中的味道,便不会苦恼。
这不是什么值得被讽刺的事,相反,这是爱。
那么她呢,想要这种快乐吗?她已经没有选择的资格了。那么如果回到最初,她可以选择的时候,她会怎么选呢?
也许她还是会告诉先生,她选择痛苦。
说到底,她还是没的选。从作为公孙祈出生开始,她身边的人就已经确定了,她的母亲,父亲,弟弟。是在宋宫殿的八年和黎国宅邸的八年,让她成为了公孙祈。
她的命运或许是在黎国都城外死去,死在什么也不懂的年纪。
然而有人救了她,她开始懂得何为痛苦,何为理解。
如果有人问,你作为公孙祈的这一生,会后悔吗?
她也许还是会感谢父亲母亲赐予她生命,感谢先生救下了她。
清晨公孙祈听到二十三声杜鹃啼叫,她抑制不住想见先生的心情,她想告诉他在她的世界里,有杜鹃的鸣声。
这个世界的此时此刻此地,只有你因为清晨听见鸟鸣而感动,别人都不能懂得你的心情,只有一个人,你迫不及待地期待他能懂。
公孙祈用过早膳便去看望父亲,公孙郁的身体恢复得很慢,但一日好过一日,总是有盼头的。
她给父亲讲了昨天在舅舅家的经历,有关诸位先生的高论,有关舅母和表弟的趣事,公孙郁听得很入迷,也被这一家人逗笑了。
但正如公孙祈所领悟的,欢乐和悲伤是一体两面的,公孙郁也从欢乐转化了悲伤,不过他没有表露出来,依旧温和地望着公孙祈。
公孙祈准备了好久,离开前她终于问出了口:“阿爹,祈儿可以去见楼先生吗……”
公孙郁笑着道:“为什么不可以呢?只要世上有想见的人,就可以去见。你是宋国的公主,阿爹没能给你什么,只希望你能自由地做自己想做的事,去想去的地方,见想见的人。”
公孙郁知道公孙祈这八年过得不自由,这都是他的过错,却牵连了年幼的孩子。他想要弥补,决定不约束一丝一毫,只要是她喜欢的,他都会欣然同意。
公孙祈头埋在公孙郁的怀里,不发一言。公孙郁轻轻拍着她的背,就像哄小时候的她。
出宫时,下人依旧备好了夏缦车,而公孙祈觉得自己已经适应了走路,且路程不远,便不想再麻烦他们。
戎仆却跪下道:“公主殿下,为您御车是卑职的本分,如果您不需要,君主便会遣散卑职,所以请您不要客气。”
怀着不可名状的心情,请戎仆起来后,公孙祈坐进了马车。
太阳正在冉冉升起,它仁慈地将光辉洒向了世界上的万物,然而总是有角落和阴影不能被照耀到,这是不可无视的事实,也是让公孙祈悲伤的真相。
作者有话说
第21章 巫山一段云(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