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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3、击穿 ...

  •   杜夷初不怎么发烧的,小时候爸妈不在身边,爷爷有高血压,她每次有个头疼脑热,为了不让他操心,都偷偷吃两片阿莫西林,再用热毛巾盖住鼻孔,喘两口湿气,过会儿自己就好了。

      这次受伤后的高烧反复,偏偏近繁藤司三顾茅庐来请川岛虎回家,川岛虎端着架子不肯走,接待那两对日本夫妻又要亲力亲为,还不能让人瞧出身体不适,这些日子遭的罪就不提了。

      再没见过百惠,只有那个叫小舞的侍女照顾她。

      消息是除夕这天传来的。

      川岛虎正在院子里看日全食,一直看到日头落下去。

      杜夷初在房间看报纸,德军在斯大林格勒投降了。

      天刚擦黑,就听见外面有动静。

      吉田的尸体让人给抬了回来。

      警察厅的高层都到齐,据他说,吉田在回日途中突发心疾,在医院不治身亡,引发心疾的是梅毒。他低眉顺目地将吉田的遗物交给川岛虎,瞄了一眼那棺材,那表情似乎是觉得,自己也该订副好材料,预备后事了。

      伪满军再次出现哗变,三名日籍军官被杀,在哈尔滨引起轩然大波,警察厅现在是捉襟见肘,脑袋别在裤腰带上了。

      警察厅的人走后,杜夷初站在台阶上眺望,见棺材里躺着一具尸体,已经穿戴整齐,敛好的样子。

      她把这辈子最悲伤的事情全都想了一遍,却还是挤不出一滴眼泪。她随川岛虎走到棺材前,“吉田”的面貌清晰了起来,他的脚上,手上,布满了令人头皮发麻的疣,黄绿色的脚底板,惨白的面容,的确是吉田,只不过看上去有些脱相。

      川岛虎觑着眼睛,望着吉田,苍老的喉咙里发出干涩的声响。

      这是哪里来的吉田的尸体呢?

      川岛虎突然回头,朝侄女“美奈子”看去,只见美奈子正痛苦地望着“叔叔”,眼含泪水。

      杜夷初暗中拧了自己的伤口一把,把痛苦面具在脸上焊死。

      葬礼时,杜夷初称病没有露面,全由游雪书操办,女婿来接川岛虎,川岛虎在离开之前,提议要带游雪书出去喝酒。

      “我的好侄女,你们女人的悲伤可以流出来,而我们男人的悲伤是要喝进去的,如果我把雪书君灌醉,也请你原谅我这个痛失挚友的老头子。”

      “是,叔叔。”

      “雪书,你也要多爱护妻子,不要整天板着脸。”

      游雪书望着一身丧服的杜夷初,忽然深深地看着她,那眼神来的突然,杜夷初有些不适应。

      游雪书用他那双剔透的眼睛在她的唇上瞄了瞄,接着向她请示一般,挑高了一侧的眉。

      可不可以?他是这个意思。

      亲嘴吗?

      杜夷初梗着脖子,紧紧抿着唇,用只有两人能够察觉的幅,度摇了摇头。

      不可以。

      这是一个伦理的问题。

      杜夷初把眼睛翻上去,示意他,亲额头是可以的。

      游雪书的大手捧住她的额头,他的手很大,不好看,手指节节溜溜,像干燥粗哑的白桦树枝,有时候在他身侧睡着,她会忍不住偷看这双手,这双手这么大,任何被它捏住的东西,都会有些害怕吧。

      然而他的唇凑上来,落在了她额头上的他自己的拇指上,杜夷初缩了缩脖子,朝他微笑作态。

      “等我回来。”他拍了拍她的头。

      原来深情缱绻,是可以演出来的。

      当晚的酒局在平房区,席间川岛虎与陆军的人发生了口角。

      川岛虎又提到了陆军包围海军省的旧事,海军陆军就着偷袭珍珠港事件发生了争执。

      “我日本的武士,在夜里杀敌时,都要踢开他的枕头将他叫醒,再取下对方的头颅。对美国不宣而战,在我看来,就是最有损大日本形象的一次行动。”陆军的一个将领醉醺醺地说。

      “当初是谁决意要加入三国轴心?难道是我们海军嘛?!”有人拍了桌子。

      “现在怎么样?德军在斯大林格勒投降了!看着吧,苏联很快就会转守为攻。”川岛虎说。

      那边嚷起来,关东军防疫给水部队长北野政次,他把目光放在川岛虎的两侧,川岛虎的左边坐着女婿近繁,右边坐着游雪书,二人如同他的一双羽翼。

      北野政次与游雪书聊了起来,两人同样毕业于东京帝国大学。

      “你岳父故去,川岛作为他的旧友,现在算是你最亲的人了吧?”

      “没错,是这样。”

      北野政次笑着对川岛虎说:“这样的人才是大日本帝国培养的,是我们满洲国培育出来的,您要将他带回日本,真是慧眼识珠啊!”

      川岛也笑了,刚才剑拔弩张的气氛瞬间化解。

      “吉田的女儿就是我的女儿,雪书君现在就是我的另外一个女婿。”

      北野政次皮笑肉不笑,突然发问:

      “雪书君可有一位旧友?是一名□□?”

      席上忽然安静下来。川岛虎愕然看向游雪书。

      游雪书的腰杆总是挺得直直的,熨烫得棱角笔挺的西服,他那张理容干净的面孔上,突然泛起一丝涟漪。

      北野说:“移送到我们这里的马路大,都是撬不开嘴的死贝壳。可是奇怪的是,这个人却说他认识你,雪书君。”

      游雪书替北野倒了杯茶,云淡风轻地笑着摇头,很无奈的样子:“我当初就说过,不要让我上报纸,我并不是个喜欢照相的人。后来他们对我说,我对天皇的效忠,能激励更多满洲的青年,我也就义不容辞了。”

      北野朝手下使了个眼色,门就被拉开了。

      游雪书头也不抬地摆弄着茶盘。

      一串沉重的脚镣声,震颤了他的耳朵。

      “游、雪、书。”一个虚弱的声音传来。

      被唤的人抬头。

      那双银灰色的瞳孔里,映着一个形容枯槁,头发稀疏,脸上长满红疹的人,那人正阴恻恻地盯着他。

      游雪书只是一瞥,便收回了目光。

      “各位请不要担心,他只是有点细菌感染,那些细菌只会攻击他的生殖系统,不具备传染性。”北野说。

      ……

      外面的爆竹声不断,小豆包在梦中吓得一激灵,杜夷初坐在床边,拍拍他,小豆包便睡踏实了。

      既然决定要去日本,他为什么还要收养一个孤儿呢?

      她给孩子掖掖被子,退出了房间。

      回到自己屋的路并不远,但夜里异常寒冷,她收起外头挂着的衣服,把冻硬的衣服放在炉边烘烤,又把新洗的衣服挂出去,水刚泼出去,一股白烟冒完,地上当时就结了冰。

      百惠不在,小舞的炉子生得不旺,屋里穿着棉鞋都冻脚尖。

      杜夷初把游雪书最爱闻的熏香点上,钻进了他的枕褥,打算给老祖宗来个“黄香暖席”。

      夜里,门外有侍女问安的声音,游雪书回来了。

      吉田死了,川岛虎又搬走了,他回自己的房间睡了。

      二半夜,杜夷初睡得正迷糊,只听外面“梆”的一声,好像有什么东西掉在了地上,杜夷初被惊醒,想起自己挂的衣服,披着棉袄就出了门。

      一开们,脚下被什么东西给绊了一下,杜夷初向下一看,便“哎呀”一声,惊叫出声。

      一个那么大个子的男人蜷躺在门口,上半身赤条条,衬衫啊西服啊大衣全给扔出好远。

      拨弄一看,是游雪书倒在了她门口。

      杜夷初吓得心哆嗦,又不敢声张,赶紧将自己身上披着的衣裳往他身上裹,半拽半抱的将他往屋里拖。

      那过程有多吃力多狼狈,差点没把这祖宗的裤子都拽掉了。偏偏他不配合,像个活死人一般。

      要说他是酩酊大醉,那是情有可原,可他像个生锈的机器,张着眼,眼里还有思想,可肢体就是不动,生心眼就要给自己冻死在外面似的,杜夷初边拖边抱边咬牙切齿,平日里的敬爱全都抛到脑后,又急又恨地在他耳边教训道:

      “你疯啦?喝假酒啦?你不知道这样会死人的啊!你不要命啦!”

      这手抬着他的上半身,那只脚踹上门,屋里好容易烧热乎,这点温暖气息散了大半。

      刚关上门,杜夷初就跪在他身边,一摸他的胸口,心跳还算稳,骨肉冰凉。她跑到已经熄火的炉子前,把火点上,划火柴时手都发颤,又把暖壶里的水全倒出来,把毛巾扔进盆里。

      热腾腾的毛巾擦过他的肩膀,他的胸膛,强烈的湿热使他的腰腹剧烈地收缩起来,胸腔里也仿佛有了人气。

      杜夷初又跪下,凑到他眼前,想给他擦擦脸,猛然才发现,他眼圈都红了,浓密而纤长的睫毛全给泪水打湿了,泪水滚滚而下,滑过他瘦薄的脸颊,钻进他平直的唇里。

      他灰蒙蒙的眼睛望着她,那种强烈的无助感,击穿了她。

      “喂……”杜夷初没见过男人哭,哭得这么破碎,这么可怜。

      他始终这样看着她,好像在向她恳求一个答案,央求一个活下去的理由。

      该是心肠多么硬的人,在这个时候不去给一个拥抱呢?

      杜夷初抱住他的头,像安抚一只冻僵的小狗那样,抚摸着他坚硬的发丝,她还想连他身子也给搂住,可他的体躯太庞大,她又太娇小。

      她的嘴里叨念着,“这是这么了”“这是怎么了呀”。

      脑中一激灵,她倒吸了一口气:

      “你找到林咸池了?”

      他不回答,闭上眼,肩膀一抖,哭出了声。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3章 击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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