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忆上元夜姑苏旧客有感》沈绣雪

101、姑苏客

　　程画影皱眉，盯着双成的面孔看了许久，终于回忆起当年随父母在钟离辰军中生活的景象。“阿姑？是你？”

　　按辈分算，双成是钟离辰的堂妹，而军中多以兄弟相称。因此，钟离辰下属的子女皆唤他为伯父，以此类推，也就唤双成为阿姑。

　　程画影看着双成的面容，难以置信地道：“阿姑，你…来天界了？”

　　“不错，我是来了天界。”双成冷冷道，“比起我来天界，你与鬼界勾结的消息也许更值得惊讶。”

　　程画影苦笑：“是我想的么？不借助鬼界的力量，我一个人该怎么办？”

　　她扫了盛初一眼，轻轻叹息道：“阿姑，若我早知你在天界，也就不会求助于鬼界。”

　　“你这么说，是在怨我？”双成不悦，“我钟离一族飞升成仙，按蓬莱洲的时间推算，已是百年前之事。何况我当初只是协助过钟离辰一段时间，与他不算亲厚，与你也不是真正的姑侄，你有难处，真会想到求助于我么？”

　　“我也不知。”程画影道，“但当初若是有你在，哪怕你不是我的亲姑姑，我也不会绝望到此等地步。”

　　“程家满门抄斩，钟离辰念在父亲劳苦功高饶他一命，却命他回乡务农，余生不得入京。我当时在朝歌的外祖家，外祖父听说我家获罪，怕被牵连，不愿让我待在家里。”程画影道，“我走投无路，只得画些人偶做成皮影戏的样子，在街边卖艺为生。要不是后来有了名气，养活了自己，阿姑今日还能见到我么？”

　　“可我宁愿见不到。”双成道。

　　“鬼界杀我子民，伤我挚友，要我如何原谅？你父母不疼爱你，你家被抄，那是你自家之事。有仇报仇，有冤报冤，为何要杀无辜之人？天界因为你死了数不清的人，他们的父母家人你想过么？”

　　程画影怔然，但却很快笑了笑：“那又如何？”

　　“我要他们所有人都和我一样心痛，一样难过，一样体会没有亲人疼爱的感觉。”程画影笑道，眼里却有泪，“就像我父亲，明明是个会疼人的人，对我和我母亲却从不关心。等他告老回到姑苏，看见所谓的妻女都已经死了，曾经的温存如今只剩一大一小两座坟，又该是什么滋味？”

　　“画影…”

　　略显苍老的声音传来，一位白发老者出现在栖梧宫门前。

　　在见到这个人后，程画影却一瞬间没了方才的神气，竟有些手足无措。她的呼吸急促起来，问出口的一刹那却带上了些许烦躁：“你怎么来了？谁许你来的？”

　　“…我听闻你在此地，想见见你。”程预道，“这么多年过去，你还是不愿见为父么？”

　　自从程家被抄，父女二人已有十余年不曾相见。

　　程画影听他这样说，苦笑：“父亲，到了这个时候，你才想起来要见我？我今日站在此处，就没有想过要回去。天界的人不可能放我平安回凡间，我今日只想一了百了，与她玉石俱焚，不求其他。”

　　程预看了看双成怀里昏睡的盛初，长叹：“这本是我对不住你和你母亲，与她有何关系？说到底，一切都是我的罪过。”

　　他望着眼前的女儿，“为父还有话想和你说，你愿意听么？”

　　程画影不置可否。

　　程预回想往事，发出一声长长的叹息。

　　“我与你母亲性情不合，但在有了你之后，我一直记挂着你。你母亲当时想要落胎，是我让人偷换了堕胎药，你母亲见没有成功，这才打消念头…”

　　“记得你出生时，恰逢先帝打了胜仗，军中正在庆贺，有侍女来禀报说娘子诞下一女，母女平安…同僚都来贺喜，我心里也很高兴，想着这是我的第一个孩子，要尽快取个好名字。”

　　“那时我是军师，但还有以前的武功功底，偶尔也上场打仗。我想起先帝曾赐我画影剑，当做军功卓著的奖赏，自从这柄剑在手后，每逢战事都能所向披靡…我想，不如就取名叫画影，正好也像女孩子的名字，只盼你能如我征战时般杀伐果断，英气飒爽…”

　　程画影没有回应他的话。

　　良久，她轻声道：“父亲。”

　　“嗯？”

　　“我曾想要一幅属于我的丹青，我知道你的画技很好，因为我见过你为别人画的肖像。”程画影道，“可是当我把那幅画给你看时，你说那是你给别人画的，你说我不该私闯尊长书房，是我的母亲没有教好我。所以从那时直到现在，我都不想再让别人为我作画了。”

　　“画影…”

　　拂尘不知何时回到了程画影的手中。她摘下拂尘上的长须，露出雪亮的剑刃。

　　她将剑横在颈间，望着惊异不已的程预，凄惨一笑：“我本不该出生，是你带我到世上来，却又做不到真正关心我。等我死后，你再去为我烧纸钱，借此宣扬你的深情吧。”

　　剑锋用力划下的那一瞬间，鲜血喷溅。

　　青年女子的衣衫被鲜血染红。她安详地闭上了双眼，神色里竟有几分解脱的满足。就在她合上双目的同时，地上的拂尘竟顷刻间粉身碎骨，化为齑粉消逝于空中，没有留下一丝痕迹。

　　“画影！画影…”

　　老者跌坐在地，终于掩面痛哭。

　　他不曾为这个不受他疼爱的女儿流过一滴泪，也不曾为她的母亲动容过一刻。此时的他却清楚地明白，她恨了自己一辈子，自己以后也没有赎罪的机会了。想哭，也来不及了。

　　他死死攥拳，声嘶力竭地嚎啕着，指甲几乎刺进了掌心里。

　　忽然，他像是冷静了下来，转向一旁正在昏迷的盛初。她躺在双成膝头，双目紧闭，神色痛苦，不知是因为身体的疼痛，还是因为其他。

　　老者擦擦眼，第一次看清了他这位外孙女的容貌。她生得清丽，即使是血污满脸也能看得出她五官的秀美，而那不服输的表情，倒有些像弦弈。

　　他记忆里弦弈小时候的样子，已经很模糊了。如今少女的面孔出现在他眼前，尘封的记忆好似突然被唤醒一般，让他不禁想起自己还是游侠时，和李氏在姑苏生活的那段时光。那时他还不是个负心人，没有让李氏空等数年郁郁而终，也没有让王氏以为得嫁良人却等来空欢喜一场，含恨离世。

　　所有的一切，根源都在他。

　　程预看向盛初，哑着嗓子问双成：“这孩子…多年来，过得还好么？”

　　饶是沈玄征已经告诉过他，他也还是想再问一遍。

　　双成方才听了个大概，弄懂了缘由，因此对程预并没有好脸色，冷声道：“她险些被你女儿害死，能过得好？”

　　程预没有回答，许是找不出反驳的理由。他起身，朝栖梧宫门外走去。

　　“你去做什么？”双成起疑，问道。

　　许久，听得老者长叹：“我去鬼界。画影犯下的错，我不会替她承担，但我自己亦有错。”

　　“我要去求十殿阎罗，判我的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