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排球]我的邻居赤苇君》二分

4、4

　　我做了一个悠长的，好似没有尽头的梦。

　　看见了七岁时的自己捧着积攒了大半年的零钱罐子，在家附近的小商店中买了一副7×50的双筒望远镜。我朦胧间记得店主是一位和蔼的阿姨，她耐心地注视着我一点一点地数着零散的纸钱与硬币，最后微笑着将望远镜递给我。

　　“小朋友，知道望远镜该怎么使用吗？”

　　我那时自信满满地回复，“知道哦，我已经研究过很久了。”

　　她温和的叮嘱随着我欢欣雀跃的步伐穿过叮铃作响的门帘。

　　“知道千万不能干什么吗？”

　　伸手遮挡店外的刺眼日光，我笑眯了眼的同时，稚声稚气地回答她：“千万——不要拿着它直视太阳。”

　　刚刚踏出店门，我遇见了十三岁的自己。

　　艳阳高照的白日变成了晴朗夜空，当时的外公还依旧康健。他带我去长野的野边山周围露营，手把手带着我组装了星朗特80EQ天文望远镜，这是我第一次亲眼观察到，拍摄到月球上的环形山与表面凹凸不平的圆坑。

　　老人对我说，“很美吧。”

　　“很美。”
　　我盯了一会儿目镜里的月球，转头问他，“阿公，爸爸妈妈在哪里呢？”

　　他缓缓呼出了一口热气，指着远处的零星可见的几颗星星，说，“在那里。”

　　我半响才嗯了一声，“爸爸妈妈变成了星星？”

　　“没错。”
　　他抚摸过我的头顶，“我们每一个人都是由亿万年前的星尘组成的，必然的离开也不过是回归了宇宙。”

　　“他们会一直看着我吗？”

　　“会的。”
　　他肯定道，“一定会的。”

　　画面转换，十六岁的我在图书馆借阅到了卡尔?萨根的系列丛书。

　　我看见了一句好生熟悉的文字。

　　“我们DNA里的氮元素，我们牙齿里的钙元素，我们血液里的铁元素，还有我们吃掉的东西里的碳元素，都是曾经大爆炸时的万千星辰散落后组成的，所以我们每一个人都是星尘。”

　　We are all stardust.

　　年少的我用笔将这句话写在便利贴上，粘在我书桌最显眼位置的同时，暗自做出了一个决定。也许并不是那一刹那我才做出了这么一个决定，大概在我第一次使用双筒望远镜仰望到浩瀚群星时，我的心脉中已经深埋下了一颗种子。

　　“我会成为一名天文学者。”

　　考入了理想中大学的那一年，前往学校时我握着外公的手如此承诺。

　　我的外公舒展眉头，似乎想要说很多很多话，最终却只是拍了拍我的手。
　　他说，“去吧。”

　　随着老人欣慰侧颜的消散，梦境戛然而止。

　　我醒来，视野中仍是皲裂的房顶，而不是曾经向往的星空。书桌的便利签上记录的不再是与天文学相关的文字，而是今日折扣促销的食品清单。

　　宇宙的浪漫似乎与我无关，柴米油盐与超市半价才更值得我关心。

　　我静默地躺在床上，半响才摸出了手机，顶端的聊天是我昨天与隔壁邻居的。

　　我点进去，向上翻了翻。

　　我与他两人之间陆陆续续地保持着联系，话题也渐渐从帮忙带夜宵逐渐转换成了各自的生活，我更多地知晓了有关他的一些事宜：譬如他春高打进过总决赛拿过亚军，枭谷曾经的排球部主将兼我高一同桌的竹马——木兔光太郎先生则已经是日本国家男子排球队成员，以及他负责的宇内先生的漫画好像快要被腰斩了等等。

　　我与他聊了许许多多，有关于过去高中的趣事，关于现时工作的辛苦，也有关于新的一年的构想。

　　[ 川崎桑新年准备怎么过呢？]

　　[ 出去吃一顿饭，然后待在公寓里看红白歌会。]

　　[ 没有什么想去的地方吗？]

　　好像真没什么想去的地方。
　　我皱着眉头想了很久，最后模糊的记忆里闪回了一个地名。

　　[ 有点想去长野。]
　　我如此回复道：[ 如果有机会，我想再去那儿看一次星星。]

　　除此以外，在与他的闲聊中，将我困窘的现实一点一点，委婉地和盘托出了。赤苇与我想象中的反应完全不同。

　　他打了很长一段话。

　　[ 我一直觉得川崎桑是天才，所以一开始和你聊天还很有压力呢。后来接触多了发现，即使在物理学天文学上颇有造诣的川崎桑，也只是一个普通人而已，是普通人的话，生活中遇到困难挫折很正常不是吗？]

　　[ 想好自己想要什么，能做什么，做出选择不要后悔就好。]

　　可是啊，我并没有想好。
　　我没有这么回复，而是选择了回避。

　　[ 好有道理，赤苇君应该去写文章出书才对。]

　　[ 我原本是想当文学编辑的。]
　　他回了我一个猫头鹰哭泣的表情，接着又多了一条。

　　[ 川崎桑，你未来还想从事天文相关的工作吗？]

　　被问到这个问题时，我正盘着腿坐在床上，下意识地偏头看了看书柜上满满的积灰的物理书，以及书桌上将近几个月没有打开过的《普通天文学》。

　　我莫名地回想起过去的自己。曾经踌躇满志，意气风发，仿佛将全世界都踩在脚下，认为自己会永远生猛下去。

　　后来的后来呢，现实却呸呸地朝我吐着坏水——我唯一的亲人得了癌症，并且在发现时已然是晚期。

　　在此之前，我从未如此明晰金钱二字的力量，也从未知晓了家中的财政是如此的单薄脆弱。刨去必须交付的医疗费，剩下的部分竟然很难让我仅剩的亲人长期在医院住上一个舒适的房间。即使囊括了医保，个人只要承担百分之三十的费用，放疗一个疗程仍旧要耗费数百万日元。

　　每天往来于打工的便利店与大学课堂令我身心俱疲，考试周繁多的论文与最低绩点要求更是压在我心头的大山。

　　所以在知晓自己有三门课挂科之时，像是在水中溺毙的金鱼，我近乎绝望了。
　　自己早已没有精力去修补这几门学科的缺漏，却依旧没有余下的自信能够让自己获得这些学分。

　　我原本还想咬着牙再努力一下，可几天后我仅剩的亲人在一个晴朗的夜里也飞往宇宙，成为了漂浮的星辰。

　　我终于清晰地意识到，自己已经撑不下去了。
　　于是，我选择了休学。

　　我始终难以忘怀教务处的老师得知我家中的情况后的神情。

　　要如何形容呢？
　　她蹙起了眉，流露出的同情之余夹杂着惋惜。老师将批准的材料递交给我之后，宽慰道。

　　“川崎，你前几年一直是很优秀的，接下来好好调整，好好休息。”

　　我想冷静地朝她点头道谢，但是脱口而出的却是哽咽着的嗓音。

　　强忍着出了办公室后，我感到全世界好似都在迫使我弯下脊梁，低下头颅。我走到操场的角落里蹲下嚎啕大哭。夏日燥热的空气疯狂挤压着肺部，我不自觉地蜷起身，捂住嘴巴，努力不让自己的哭泣声让其他人听见。

　　人的崩溃有时只是一瞬间的事情，它不一定有臆想中的阵痛与撕心裂肺的警示，可能在生命的某一不起眼的节点就到来了。

　　每每想起那一天，我的心脏依旧会有被攥紧的痛感。整件事情已然画上了句号，我却依旧没有从中走出来。

　　我本应该是笃定地回复他说：当然，我当然还想从事天文相关的工作。因为它曾经是我的毕生追求，贯穿了我的整个童年，少年，青年时期，与我相伴的岁月已经超过了数十年。夸张一些来说，甚至可能融入了我的骨血。

　　可是啊，我总觉得流淌在我脉搏中的饮冰难凉的热血变了，它失去了某种独一无二的特质。

　　可那究竟是什么？
　　我却说不清。

　　我不想欺骗他。所以那时我斟酌了很久很久，终究不是很肯定地回复。

　　[ 可能吧。]

　　翻完了近期的聊天记录，随着新年钟声的响起，我迎来了全新的一年。

　　头一回度过了独自一人的新年，我明明应当觉得不同，但仔细想想又好像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触。

　　[ 新年快乐，川崎桑！]
　　隔壁邻居准时准点地发来了新年祝福。

　　我弯起眉眼同样祝贺他，[ 新年快乐！]

　　好吧，还是感觉有些孤独呢。

　　这略显矫情的感触没有持续太久，我仍旧被现实抛回到了千篇一律的生活中。
　　将自己关在房间里，我开始强迫自己温习拉下的课业，当我阔别许久地再次拿笔计算起天文题与物理公式时，感觉到的不再是兴奋，而是麻木与怅然，浪费的草稿纸越来越多，己身的心境也愈发差劲。

　　我甚至开始在谷歌上面查找天文学的现状，浏览了许许多多的劝退记录后，发现它并不如希冀般的美好——可能需要一路读到硕士博士，周期长，报效少，即便是顶尖学校毕业仍有极大可能找不到好的工作——也就是说，我如今窘迫的生活也许会继续持续很久。

　　我好似被泼了好几桶冷水，曾经的热情消弭无踪，取而代之的是无穷无尽的焦虑。

　　真的还要继续选择学习天文，从事与之相关的工作吗？

　　无意之间，我似乎还将这种焦虑带到了我的邻居的身上。他是一个细致且太过有责任感的人，自从了解我的现状后，经常会小心翼翼地询问我的心理状态，开解鼓励我。

　　我与赤苇之间仿若隔着透明的薄膜，又牵引着一根若有若无的细线。平淡无奇的表面下，暗藏着我也难以形容的关节。可我实在不好意思让他如此费心，却不知该如何让自己变好。于是便以课业为缘由，刻意减少了与邻居的交流次数。

　　原本以为我们之间的关系会寡淡下去，从彼此稍微熟知的朋友逐渐变回点头之交的邻居——就这样变成陌生人也好，至少不会再麻烦到他了。

　　可在某个春寒料峭的三月清晨，他却突兀地敲开我的房门。

　　“川崎桑，你想去旅行吗？”

　　我披头散发地撑着门把，活像一只受惊过度的鹌鹑，“啊......”

　　“之前聊天时你提过，想去长野观星不是嘛？”

　　将将一眼便看出了我的踟蹰之处，他从怀中抽出了两张薄薄的招待券，细致地解释，“这是前些天在公司抽奖抽到长野昼神温泉的双人券——我知道这样的邀请很是冒昧，可最近身边暂时没有亲朋与友人能与我同行，又不想浪费了这两张券......”

　　多么温柔又体贴的人啊。
　　我由衷地感叹着。

　　他轻声说了许多，见我踟蹰，甚至连拒绝的缘由都替我想好了。
　　“其实我知道川崎桑你忙着准备返校的事情，不想去也无可厚非。可我还是想认真地询问一句——”

　　他含笑着开口，“川崎桑，你想去看星星吗？”

　　近来天气阴沉，我很久没有看见太阳了。

　　然而此时此刻，天光云影徘徊纵横于我单薄的视野，炫目的日光直直撒向他微卷的短发，将之蒙上一层朦胧的金色。天色格外清朗，甚至我可以清晰地看见细小的尘埃在空中游荡飞舞，吸附于印着他身影的木质门扉上。

　　这个季节可不是一个观测的好时间，雾霾多，能见度低，能目测的星系也很稀少。我脑海里明明出现了无数种拒绝的答复，却轻声说道。

　　“想去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