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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第四章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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女孩在当晚做了三个梦,都是关于付鹫的。
在第一个梦中,她看到他抱着一头被人射杀的温柔的雌鹿步入水潭,他一直向潭的中心走去。水越来越深。他身子和雌鹿都湿透了。到最后,只有脖子以上露出水面。
当她再进入梦境时,看到他穿着麻质长袍,赤着双脚,引她走进一间陋棚。他很老了,长长的胡须花白,像不知出身的流浪教徒。他给她舀了一口水,告诉她:“风暴就要降临了”。
最后一个梦是在破晓时分做的,也是带给她冲击力最大的一个。
他在夜晚手举火种,火焰剧烈地燃烧,红光自由地舞动,就像那艘名叫火种的飞船。他骑在雪白的马上,那马和白莺之啼或雪鲸一样美丽。
他说他会在文明古国的篝火旁等她。他让她驶向那里,向她承诺,他永远会在前方的黑暗中燃着火光,做她的灯塔,等待她的到来。
她在那时产生情绪波动,苏醒了,便再也没有入睡。
她穿越千年至此,不想碌碌无为。
她想去找付鹫,揭开十八年前的谜团,一雪十八年前的耻辱。
“或许这就是命运的指引吧。”她轻声对自己说。
她按照手环上系统的规定完成了今日的运动,准备打点行囊。
她在第60层的几个房间内穿梭,进进出出。她怀中抱着过半是白色的衣物,一些轻薄随身,皮肤几乎感不到摩擦,一些夹带隔热保温的料子,一些连带布满全身的设备,可以随时掌控身体机能及健康状况。
她从60层下到第36层,将成箱的营养饼干送上传送梯,运到第45层。
她来到第55层,初始化一名崭新的医疗管家,收纳了多种药物和用品。
“付冕。”白蔻唤道。
她一转身就看到身后面带忧容的母亲。
“你要去干什么?”
她做出手势,叫停殷勤、不知劳累的自动传送车。车子里装得满满当当,物品顺惯性摇晃。
“去找我父亲。”她说。
“你什么时候走?”
“我昨天做了些梦,我梦见了我父亲。他让我去找他。”
“那你去吧,”白蔻眼眸温和地下垂,深处似有一团火焰,“我赠予你的飞船就是为了驶向太空。他对我来说,是我的另一半,而你来说,是你的本源。”她说。
“本源?”
“本源。一个人,一类人,永远不能忘记自己是谁,从哪儿来。这样才能知道自己该做些什么,该到哪里去。”
她似懂非懂地点头。
“我老了。我可以不去寻找他,身体被夺走一半的生物也不是不能活下去。但你,要去。”
白蔻挥挥手让自动传送车继续运作,也让她继续收拾东西。
“你也应该知道他们在这里的布置。”她在飞速下降的传送梯中说。
她跨出传送梯,在记忆中打捞相关的信息,说:“防护网内外有两层,冲破哪层都会产生信号。”
“是的,所以这座基地可能会暴露。很遗憾,我们没有办法阻止这的发生。我也没有找到入侵他们的系统的办法。”
“那你的安全……”
“只要你能冲出这里,我的安全无所谓。”
她被白蔻的真挚和对付冕的爱打动,又看着她打开中枢控制室的门,在空气中拉出一面纯白色的屏幕,构建出草图。
“我的大脑刚刚产生的一个计划是,用射线打穿防护层的多个位置,局面混乱,他们无法知道你的飞船究竟从哪里漏出,也很难倒推它来时的轨迹。”
她一边打量着晦涩难懂的草图一边想:“自己是体育生,只能依靠付冕本身的能力理解了。”
于是她问:“射线源的能量是什么?投到防护层上后射线末端的直径又是什么,能不能让飞船通过?”
“你来算吧。”白蔻将屏幕推给她。
她不可察觉地笑了,心中想:“这是自己为自己挖坑呐。”
她因而灵机一动地说:“资料库里应该有近似的程序,我可以做一下更改。”
“不,”白蔻微微摇头,“用你的大脑足够了。”
她只好举起颤抖的手,搜寻记忆中有用的公式,将它们写在白色的屏幕上。
“现在科技发展到这样饱和的地步,人类越发相信机器,导致大脑机能和四肢运动能力逐渐退化,我们要相信自己,机器永远排在第二位。”
她再次似懂非懂地点头。
第二天,当白雪被镀上金色,静谧的天际线不愿预兆任何事件的发生,她们将射线发射器载入一架完全隐形的小型飞行器中,再将它投放到阿巴库斯山后一座半高的平顶山上。
雪被轧出印记,但没有人会看到是被什么物体轧出。
白蔻坐在最底层的屏幕前操控这一切。而她心跳急促,坐在雪鲸里,右耳后佩戴着白蔻的智能助手雪梨。
她们都佩戴特殊眼镜,柔软的褐色镜片吸附在眼眶上,因此她们可以直视光束。
突然间,射线发射器发出穿透性极强的光束。
这些光束在镜片后显单调的白色,像蛛丝攀上巨大、广阔的圆顶,那遮罩整个冰雪国度的领域的防护层。
这些刚劲笔直、末端更宽的蛛丝向各个方向随机发散,好似能分泌出剧毒或有腐蚀性的液体,灼出一个个的双层的由于视差看起来像环套在一起的或有稍稍交叠的面积的圆洞。
这些圆洞的清晰可辨的边缘像火圈,被白色的烈焰灼烧。
她坐在雪鲸中从火圈中驶出,就像既有戏剧性又带有冒险性的艺术展演,或穿越一条意义非凡的隧道。
这条隧道的这一头是已发生的代表冰雪严寒的过去,而另一头是还未发生的代表无限可能的将来。
她们做到了。
射线发射器自毁。它升华为气体,融入稀薄的大气。气体可以渗透出防护层,将无人察觉。
警戒声环绕整个冰雪国度。红色的光辉在防护网上乱涂乱画,犹如无知的稚童表达着对世界的恐惧。
她撤下雪鲸周身能反射射线的保护,驶向太空,驶向父亲在远方燃起的火光。
盖娅星,蓝,白,绿,特里斯代勒斯星系最为繁荣、瑰丽的星球,将她拖起,就像十八年前在绝望的白色苦海中将她向阳高举的母亲。
雪梨唱起了舒缓的歌,如同十八年前那样,和雪鲸精密的零件发出的鲸歌组成二重唱。
雅玛海姆,特里斯代勒斯星系第二大的星球,很快也从舷窗中划过。土色的山脉隆起、明确,若粗糙的烙印,拍打在球体的表面上,一个摞一个,一个连一个。
“这是梦吗?”她惊叹道。
她从未有过如此释放的心情,重生前一些不悦而压抑的记忆逐渐淡化。
她坐在舱内,呼吸的每一口空气都是由令人血管紧缩、兴奋、不知疲惫的粒子构成。
她路过无数的星、气体与尘埃,路过错乱而有序可循的元素,路过没有生命的苍凉之地,和有生命迹象的人类的领地。
她合上双眼,听雪鲸发出的声音。在真空中的确不一样。似乎更加清脆。
她在享受。
“要出星系了。”雪梨说。
她靠近特里斯代勒斯星系的虫洞一号,是折叠时间与空间的人。
雪鲸像是进入了特殊的地段,那真正的虚无。四周毁灭性的黑暗向她招手。她感到她要被归零,物质不复存在,她等待最后的审判。
“太黑了,雪梨怕了。”
她的胸腔中也被恐惧充满,但饶有兴致地说:“你在我母亲耳后时,从没听你说过这样多的话。”
“我很激动。”
“第一次出远门?”
“当然不是,我曾经跟随你的父亲和母亲去到过很远的地方。”
“那你这么激动,变成一只雪梨给我看看。”
“变成雪梨的话雪梨需要很多水,会把你的皮肤吸皱的。”
“那你可以吸油吗?”
“雪梨也可以切换成吸油模式,性能完全不会受影响。不过你的脸上油脂不多,所以雪梨是变不成雪梨的。”
“那我岂不是省了买吸油纸的钱。”
“吸油纸是什么?”
“没什么,”她尴尬地捂住额头,试图转换话题,“那当我到了实在饥饿难耐的境地,就把你泡在水缸里。”
雪梨轻哼了一声。“你的玩笑可真尖锐,一点也不像你母亲,也不像你父亲。”
“他们大概不怎么开玩笑吧。”
“他们当然会开玩笑,但他们的玩笑从来没有攻击性。”
她陷入沉默的暗影中,也并没有就“攻击性”一词想太多。
她的灵魂习惯了在赛场上奔波,和对方的球员较量,送出致命的传球助攻,或自己将球劲射入网。在她的记忆中,付冕也不是温室中的花朵,而是聪慧博学、忍辱负重的。
她们最终从扭曲的空间中出来了。
雪鲸仿佛从一个巨大的反物质怪物的肚囊中被吐出。凶狞的兜网没能罩住这只美丽的生物。
虚空的沉寂,是塞壬的歌声。虚空的静止,是助行的和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