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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3、风起风住 ...

  •   如果说布达拉宫是高原雪域的象征,那整个大清的图腾就是北京城的紫禁城。这座明朝遗留下来的宫殿,历经朝代更叠、风雨苍桑,依然悄然屹立于北京的中轴线,四平八稳,浩然正气,以一种浑厚威仪之姿,彰显皇室风范。

      对一座城池而言,数百年风雨也不过弹指一挥间,一个时代的衰亡必然带来另一个时代的兴盛。时光,也如同此起彼伏的波浪,连绵不绝,因缘互生。

      对一个人而言,数百年的轮回里,早就记不清前世的纠葛,昔为主、今为奴,昔奋战、今落难……却不知百年不变的宫殿,是否还能认出几世循环里前生的主人。

      雕龙画凤的宫殿没有选择的余地,或者说,它只是冷眼旁观风云际会,那些恩怨情仇,只是无数迁流变化中的一朵浪花,半点不萦心上。

      遥远的布达拉宫,与浩浩皇气的紫禁城,还有时光在它们身上的流转,其实,都不过只是一场如梦似幻的际遇。这之前与之后,谁又在意曾经发生的悲欢离合?所谓惊天动地,实实在在只是另一场一厢情愿的演绎。

      紫禁城,乾清宫,夜已深了,然而这里烛台盏盏,灯火如昼。烛光下,铜制的仙鹤立于台阶之下,案前的香炉,轻烟袅袅。康熙帝坐于书案之后,手执毛笔,正自批阅奏折。

      天下事,皆在这一案之间;天下事的走向,皆在这一笔之下。身后伺立的小太监眼睛半睁半阖,听着外头打更的声音,一遍多了一遍,那单调的木梆子,让静夜显得越发寂寥。

      烛火跳了一下,结出几个火花,闪在康熙的奏折上,一滴墨滴落黄白色的纸张。康熙似有一瞬的怔忡,半晌,缓缓抬头道:“得福,几更了?”

      站在下首的太监总管几乎应声要答,却听见皇帝继续道:“去把老九给朕叫来。”

      “现,现在?”得福有些不解,末了又劝,“皇上,宫里都下匙了,若没急事儿,还是早些歇息,到底龙体要紧。”

      康熙笑了笑,从椅中站起,他的身影,挡住了后头的烛台,烛光一闪,是一个威仪的影子。

      “离天明还有两个时辰呢,得福,你以为朕老了?”

      话音未落,得福咚一声跪在地上,连声道:“奴才不敢,奴才不敢……”

      伴君如伴虎,你永远琢磨不透老虎的心情,有时看着好,其实正酝酿风暴;有时以为恼怒,最后却只是一个玩笑。

      康熙露出了然的笑容,大步踱到阶下,负手立在阶前的铜鹤前,辉映的烛光下,他的眼眸忽明忽暗,目光落在博古架一隅。得福躬身出殿,顺康熙的目光望去,却见一尊小佛像,手持法器,三目圆瞪,在跳跃的烛火中,闪烁着非金非银的暗光。

      下匙的宫门道道开阖,深夜的紫禁城,映衬在墨蓝的天暮下,像一个硕大的舞台,每时每刻,都会发生戏剧化的转折。

      朱红色的宫门,关了又开,开了又关,一顶小轿,打西红花胡同,趁夜悄然入宫。轿里的人,一面闭目养神,一面把玩着指间的板指,仔细一瞧,他的眼角,已生淡淡的皱纹,眉心中间的一道深痕,让这看上去儒雅俊美的男人,时刻带着些许忧虑轻愁,但再也没有年少时的轻狂飘逸,此时的他,眉目间多了苍桑与老辣。时光不再……唯有记忆里的人,永远是那样清澈的目光,如水般荡漾,还有光洁的额头,像夜夜的月色,从不曾稍减月华的柔美。

      时光,真的不再。只是一眨眼罢了,所有的真实,全都变作故事,故事里的人,忽隐忽现,在消失之后,反而笼上一层更神秘的面纱。

      夜更深了,胤禟跪在乾清宫发亮的砖面上,良久,未听见康熙发话,只有一个硬朗的身影站在窗前,挡住了月光,斜长的影子盖在胤禟身上。

      “皇阿玛深夜未睡,召儿臣入宫有何要事?”

      康熙没有立即回答,月光映在他脸上,这才发觉,他已经不年轻了,两腮的肌肉松弛,额头的皱纹深如刀刻。

      “老九,藏地的六世尊者最近如何?”

      胤禟一怔,倒有些迷糊,稍理思绪,这才平静道:“听闻拉藏汗亲自抚育,在布达拉宫内研学佛法,倒也老实。”

      “老实?”康熙挑眉,继而颌首道:“他是对拉藏汗老实吧?”

      胤禟有些琢磨不透自己父亲的心思,自谎报仓央嘉措于青海湖畔暴毙以来,康熙未曾多问,一番惊天动地的变动,传到京里,惊涛骇浪被压了下去,变作茶余饭后的谈资,这么多年过去了,宫里,甚少谈及拉藏汗所立尊者益西嘉措。胤禟只当瞒天过海,但今夜这番谈,恐怕另有深意。

      “真假如是啊~”康熙长叹一声,回首俯视跪在地上的胤禟道:“拉藏汗是狼子野心,他培育的尊者,越听话,越危险。”

      “皇阿玛……”

      “老九,依你之见,是拉藏汗可靠?还是准噶尔部可靠?”

      胤禟皱眉,心下疑云陡生——康熙于诸皇子中,各有器重,唯独对自己,虽则母妃尊贵,却不受重用,再加之八哥近年渐失恩宠,他也随之倍受冷遇。今日却深夜相商国事,实非常理,踌躇间不知康熙心意,只得胡乱道:“天下乃满清之治,无论拉藏汗抑或准噶尔,甚至雪域藏民,若一支独大,皆非好事。”

      话到这儿,康熙轻笑出声,走向前扶起胤禟,目光交汇的一刹那,二人都有些呆愣——两双相似的凤眼,一脉相承的骨血,竟然从未这般亲近。

      稍顿,康熙将案前的奏折递于胤禟道:“准噶尔发兵哈密,虚实已露,平定准部,便可铲除拉藏汗势力,万法归宗,真假将明,是该有个了断了。”

      “皇~皇阿玛……”但凡提到真假、藏域,胤禟总隐隐有些不安。才一垂首,心下即明。不由道:“皇阿玛,六世尊者之事……”

      “胤禟~”康熙唤了一声,目光,重又落在博古架的那尊小佛像上,非金非银的护法神像,历经岁月洗练,多少苍海变作桑田,几代皇朝没落更叠,却始终保持着那样的姿势与神态,仿佛是怒,也仿佛是了然。

      “青海塔尔寺,距离西宁大军远吗?”片刻,康熙突然问道,适才目中的柔软已消失怠尽,惯有的威严重回双眸,只随意一扫,胤禟已下意识收起父子间少有的温情,恭敬道:“不远。”

      “啪”一声,康熙将那密折扔到胤禟跟前,沉声道:“藏地,该有新的尊者出世了。”

      胤禟捧起那密折,疑惑间急迫翻开,却见上头写道:

      已废转世活佛仓央嘉措,实乃藏民心中唯一六世尊者。自暴毙于青海湖畔,藏民不肯拜俯益西嘉措,已秘密寻访尊者转世,并于康区埋塘找到转世灵童,暗中供奉。今准、蒙交战,灵童身系藏地安危,臣请将灵童安置于青海塔尔寺,以便我西宁大军时刻庇佑,以防蒙古人以灵童胁迫皇上,再生肘制……

      看一行,胤禟的心便凉一截——当年康熙废止仓央嘉措封号,人人都以为皇帝气恼仓央嘉措行为放浪,有失体统,如今看来,权势相争之际,仓央嘉措必须被废,却与他的真假无关。然而康熙心思深沉,数年来暗中布置,竟连一点风声都未走漏。这等心机,着实令人悚然。

      “皇阿玛,儿臣……”

      胤禟刚一开口,康熙抬手制止道:“朕今派你亲自将灵童送往塔尔寺,同时寻访一个人的下落……”

      “谁?”

      康熙笑了笑,夜里,他的眸子不知为何显得特别清亮,“仓央嘉措死了?”

      “嗯?嗯~” 胤禟全无往昔万事不萦于心的洒脱,相反竟显得有些慌乱。仿佛真相已经人人皆知,但又怕一念之差,自己将真相和盘托出。

      康熙微点头道:“既然他死了,你去把吉祥天女给朕找来吧。”

      难题,放下一个又生出一个。胤禟此时恨不得能让时光倒流,那样的话,他简直不愿意偷偷前往藏地,不愿意结识仓央嘉措与小满,不愿意撒了那样一个弥天大谎……该死的人活着,不该死的人死的死、躲的躲,一辈子,仿佛只是一场玩笑。他真的不愿意,不愿意每当有清风拂面,总会想起小满光洁的额头、淡然如水的目光,怎么也甩不掉,好象永远都在自己背后注视着,直至岁月流逝,老了、死了,都忘不掉。

      记忆也是一种痛苦,在记忆里焦熬的人,要么破茧成蝶,要么窒息而亡。

      那天深夜,康熙并未点明,但胤禟明白,所有没被揭穿的谎言,都只是契合了当时的情势,而一旦云开雾破,自己的皇阿玛,比任何一位夺嫡的皇子都老谋深算。

      康熙五十五年,胤禟奉命将那名灵童送往塔尔寺,并下圣旨:尔实系前辈尊者转世。

      康熙五十六年,准噶尔部攻入西藏,拉藏汗被杀,益西嘉措随即被废。

      一场苦心经营的大戏缓缓落幕,但戏里的人,各有出路——聚的散和,散的重聚;真假如幻,虚实难辨。恩怨情仇如轮转,旧的灭了,新的重又升起……

      康熙六十年,皇十四子胤祯亲自将塔尔寺的转世灵童送往拉萨,被封为七世尊者格桑嘉措。藏地佛域,为之沸腾。从此,蒙古人在西藏的势力彻底被铲除干净。

      康熙六十二年,一个时代就此结束。康熙帝命终之即,乾清宫博古架上,遗失了一尊佛像。据传,皇帝驾崩前夜,月华如水,照得乾清宫如同白昼,有人看见,那尊小佛像喝怒的眼,滑下两行清泪……

      雍正元年,胤禟权势尽失,自知命难长久,倾其家产,为寻仓央嘉措下落。

      雍正三年,皇帝斥责胤禟结党营私、违法肆行,将其软禁于西宁。

      雍正四年正月,胤禟被革于黄带子,除宗籍,逮还京师,令其改名为“塞黑思”(意为狗或不要脸)。八月,被送往保定……

      繁华落幕、富贵如云。谁还认得出这是曾经风流倜傥的皇九子,如今人们眼里,只有衣衫破旧、神色木讷的阶下囚。

      雍正四年,有客秘访胤禟。黑暗的暗室,两个人都很熟悉。良久,胤禟自嘲苦笑,悲凉道:“我找了你一辈子。”

      来人不答,盘腿坐于室中,也如……如当年的模样。

      “你说的,得佛像者,得天下。结果呢?”

      他还是不答,微弱的光,点亮他的侧脸——瘦削、黝黑、苍桑……

      “当初合该让你死了,让小满活着……”

      终于,闭目静思的人缓缓睁眼,低沉的噪音里,掺杂着苍老与沙哑,“生又何欢,死又何苦?”

      “说得好,可你干嘛不去死?”胤禟的笑,冷得碜人,坐在他对面的人,却端然不动。

      “生死相续,并无始终。”

      “好个并无始终。为了你,我失了皇阿玛的信任;为了你,多少人枉死无辜……既无始终,你去死啊。”

      “迟早的。”他笑了,牙齿,在黑暗里显得越发的白,“世人都躲不过生死。”

      “生死躲不过,倒躲了这一辈子。”

      一辈子吗?地上的人,嘴角微微一抿,不曾言说——他只是用一生的时间,去体悟慈悲宽怜之爱。

      “说啊,你这个骗子!”胤禟愤而起身,一把抓住屋中人的衣领,那个人,并不反抗,只是低垂的眉目,依稀还有年少时清冷的模样。

      “真可笑,说什么真真假假,若现在这个是真的,却怎么转一个活人的世?”胤禟并无多少气力,闹了一阵,突然就这么呜呜哭了起来,依着墙角,缓缓落地,哭得尽疲力竭,然而眼角,却无半分湿意。

      转世转世,究竟在转谁的世?仓央嘉措合掌念佛,低语道:“因缘际会而生,因缘际会而灭。一切依缘而生,既无自性,何来‘我所’,既无‘我所’,何必执着‘我的转世’?”

      说时他转身,袍角一掀,向屋外而去,胤禟还想问,末了,却化作一个淡然的笑容。月亮升起来了……光从门缝透进来,那夜,胤禟似乎感觉到清风整夜的吟唱,他闭上眼,在太阳初升的那一刻,阖目而逝……

      雍正十三年,雍正帝暴毙于圆明园,皇四子弘历继位……时光,再一次流转无情。

      据说,雍正帝先逝之日,那尊遗失了十余年的古格银眼,莫名出现在圆明园皇帝寝宫,弘历继位后,将其陪葬于雍正陵园。

      清,乾隆十一年,蒙古阿拉善旗,一座不起眼的小庙,一位喇嘛圆寂,当他的弟子为他整理遗物时,从他怀中,取出几缕青丝,已然失了光泽,但那柔软的头发,仿佛还在叙述着一个传奇、一个神话、一个永远不会消失的故事。

      风起了、风又住;风住了,风再起。喇嘛走的那天,阿拉善刮起了狂风,在他闭目那刻,陡然停止。天地,仿佛静止了一般,没有一丝气息流动。就好象那缕清风,也随着年老的喇嘛,一同,转入下一世的轮回……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13章 风起风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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