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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6、第二十六章 ...

  •   项南金断断续续地供认了冒名顶替一事的前后缘委,金殿上百官听得分明,想起先前未明真相,不分青红皂白便认定孟小姐屈身侍贼,孟提督教女无方,不觉惭愧。又想起孟提督力抗强敌,不幸被俘,不但遭奸人陷害,诬以叛国投敌的罪名,以致家破人散、骨肉分离,复又为人假其独生爱女之名冒名顶替,若非今日殿审此案,终使真相大白,他必将背负不忠不节之骂名,遗臭万年,如此境遇,实在可叹可怜。而他背负不白奇冤,面对唾手可得的滔天富贵,却丝毫不为之所动,这般风骨,更令人可钦可敬。

      杨延祀上前一步,朗声道:“臣刑部尚书杨延祀回奏万岁:微臣奉旨,当殿审断孟士元、卫焕一案,真相现已水落石出。当年孟、卫二人奉旨出征,以一支孤军坚守孤城,力抗十倍强敌,直至兵马殆尽、城破被俘。这一项‘苟且贪生、叛国投敌’的罪名,查证非实,确系冤枉,理应诏告天下,予以平反昭雪,并复其品秩。孟、卫两府家眷系潜逃冤狱,种种罪名一笔勾销,所抄家产尽数放还。此外,孟士元身陷敌营,富贵权势唾手可得,却丝毫不为所动,对朝廷依旧丹心一片,这等忠臣义士,微臣以为,皇上当颁下圣旨,大力褒奖,以为天下楷模。”

      皇帝想到自己当年荒废朝政、偏听偏信,以致误信谗言,使忠臣蒙冤、义士受辱,绝非有道明君之所为,不觉十分汗颜。他知这一切虽然并非出于自己本意,然而说到底还是自己不辨忠奸的错处。错了便是错了,推诿责任于事无补,应该坦承错误,再行设法补救才是。于是颔首道:“杨卿金殿审案,果然公正严明。既然真相大白,冤案理应昭雪。卿之所奏,朕当一一允准……”

      卫氏父女及熊浩等人对视一眼,尽皆大喜。杨延祀正要躬身谢恩,皇帝举手示意自己话未说完,继续说道:“……近来朕时常回思,自朕亲政以来十一年,荒废朝政,宠信奸佞,偏听偏信,昏聩无能……凡此种种,皆是朕的过错,每一思之,只觉冷汗涔涔。今日殿审孟、卫冤案,予以昭雪平反,然而朕昔日所酿冤案,想来亦不止此一桩。京城刘氏谋反,皆因朕错信奸佞,以致误国殃民。而李逆叛乱前后三载,如今虽已平定,但数十万将士战死疆场,天下苍生已遭涂炭,百姓饱受战乱之苦,此皆朕之过也!”

      他说到这里,言辞恳切,悔意盈然,眼光在殿上一扫,又道:“因此,朕拟立一道《罪己诏》,将朕往昔所犯过失传示天下。所谓昨日种种譬如昨日死,今日种种譬如今日生。朕当竭力弥补从前过失,昔日所酿冤案,必当一一平复。朕若再有过失之处,众卿只管面谏,朕当从善如流。从今而后,朕要勤政爱民,体察民意,做一个上不负社稷、下不负万民的称职皇帝。”

      百官听到皇帝这一番掷地有声的话语,不觉耸然动容。寿王爷和太师二人目光相交,皆是老怀大慰,当下领着百官一齐跪倒,贺道:“皇上有此志向,实乃社稷之福,万民之福!”孟丽君心底亦暗暗点头,她亲眼见到皇帝近年来的诸般变化,今日他能亲口说出这番话语,实非一日之功。

      皇帝道:“老丞相、太师请起,众卿平身。”想起平南众将才只封赏了皇甫少华一人,遂颁下圣旨,封左先锋熊浩为一等镇国将军,加封一等子爵;右先锋卫勇娥系孝女男装改扮,敕封奇英县主,赐黄金百两,锦缎百匹,将其为父申冤、全忠全孝之事迹,昭示天下,以彰芳名。晏临战、刘羿、何兴三人,功勋出众,加封奉恩将军,入兵部习学。其余平南诸将,以及此时尚未返京的呼延赞、武元亭等,依其功劳大小,各有封赏。

      又依杨延祀所奏,颁下诏书,平雪了孟、卫冤案,并予以大力褒奖。孟士元恢复提督品秩,加封辅国将军,令太医院御医亲去昆明,为其治病。卫焕恢复总兵品秩,加封奉国将军。两家所抄家产尽数放还,家眷尽赦无罪。平南众将及卫焕等复又跪下谢恩。

      皇帝待平南众将起身退过一旁,抬起头来,冷冷地道:“传贼首李汝章进殿。”一时殿前武士将李汝章押入。孟丽君想到此人父子,便是挑起战乱、害得自己一家人骨肉离散、爹爹重病卧床的罪魁祸首,忍不住目光中微带恨意,朝他看去。只见那李汝章年纪约莫三十岁上下,身材极为高大魁梧,一双眼光闪耀如电,顾盼间一股冷酷暴戾之气一闪而过。

      李汝章踏入殿来,一眼便瞧见项南金瘫软于地,大步过去,将她身子扶正坐起,双膝一曲,在她身旁跪下,抬起头来,面向皇帝,坦然道:“我便是李汝章。皇上要说甚么,我都已知道了。叛乱之罪,十恶不赦,愿受千刀万剐之刑。李氏一族,尽在狱中,未有一人逃脱,斩草须除根,自也无话可说。只求皇上看在献城请降的份上,饶过我妻孟氏不死。她并无身孕,无须担心留下他日后患。”项南金身子一震,抱住李汝章胳膊,失声痛哭道:“不……不……”

      皇帝及百官听了李汝章这番话语,不由一愕。听他话中之意,早知自身及亲族决计难逃一死,当日献城请降,不作困兽之斗,为的原来竟是要饶过其妻一条性命。其人虽残暴冷酷,对其妻子倒是情深义重,苦心一片。

      李汝章目光直视皇帝,道:“求皇上成全!”皇帝看了他一会,紧握的手指倏然松开,道:“好!朕就成全你临死前这一番心意,饶她不死。”李汝章磕下头去,道:“李汝章叩谢皇恩。”直起身子,转向项南金,脸上露出一丝微笑,低声道:“别哭了。我答允了你的事,没有一件做不到的。”

      项南金又是感激又是惭愧,正要说话,一个声音插口道:“项氏,皇上法外开恩,饶你不死,还不赶紧谢恩!”却是皇甫少华。李汝章蓦地转过头去,双眼圆睁,怒声喝道:“甚么项氏?跟你说过多少遍,她是我李汝章的妻子孟丽君!”

      皇甫少华道:“圣上驾前,岂容你这逆贼大呼小喝?孟丽君是我皇甫少华的未婚妻子,怎是这等水性杨花、不知忠孝廉耻的无耻妇人可比?方才皇上传旨,刑部尚书杨大人金殿审案,项氏已当堂供认冒名顶替一事。可笑你以假为真,死到临头仍蒙在鼓里,竟然还为这贱妇求情!”

      李汝章四下一看,见左右都微微点头,似是在说皇甫少华所言不虚。他仍不肯相信,转向项南金,柔声道:“丽君,你不用怕他。皇上金口玉言,已答允饶你不死,他不敢再杀你的。你来明明白白告诉他:你是我李汝章的妻子孟丽君。别哭,别哭……你说话啊。”

      项南金泪眼朦胧,想起这数年来,他这样一个杀人如麻之人,对自己就连重话也从未说过一句,宠爱怜惜,几乎算得上言听计从。眼见昆明即将城破,玉石俱焚,自己惊惧无伦,不能入睡,那一夜里抱着他,只喃喃说了一句:“我……我可还不想死啊……”,他便主动献城请降、束手就擒,以此为代价,低头求得自己不死。如今眼看他已是必死无疑,自己又怎能忍心至死还欺瞒于他?何况此情此景,便再想欺瞒也是瞒不住的。低声泣道:“妾身……妾身……确实……不……不是……孟……丽君……”

      李汝章一呆,道:“你……你说甚么?你再说一遍!”项南金不敢看他脸色,低头道:“妾身……本是项隆之女……项南金……只因容貌与……与……画像略有几分相似……”

      李汝章脸色大变,面露狰狞之色,右手一动,已扼住项南金脖颈,怒意勃发,厉声道:“枉我如此待你,你竟胆敢骗我!”话语中满是愤恨不甘之意,眼中光芒暴涨,便如一头绝望的野兽。

      这一下变端骤起,百官措手不及。只听一个清朗的声音喝道:“平南众将,护卫皇上及百官。殿前武士,还不快快拿住李汝章,救下项氏!”两名武士当即抽出长剑,架在李汝章颈中,平南众将不得携带武器上殿,于是四下散开,隔在李汝章及百官之间。

      李汝章自幼习武,臂力勇健过人,莫说一个娇滴滴的弱女子,便是他手下那些身经百战的骁勇将士,一扼之下也能顷刻间夺去其性命。他心如铁石,命丧其手之人多如牛毛,对胆敢蓄意欺骗于他之人,更是罪加一等,绝不轻饶。然而此刻右手微微颤抖,竟是无论如何下不去杀手。他凝望着项南金,对颈间两柄长剑视若无睹,脸色变来变去,手下时紧时松,过得一会,终于长叹一声,松开右手。

      项南金死里逃生,全身簌簌发抖,手抚脖颈,咳嗽不止。李汝章喟然道:“罢了,罢了!你是也罢,不是也罢,于我已无分别……我死以后,你寻个老实良善之人嫁了,安安分分地度过下半辈子罢。莫要贪图荣华富贵,再生事端。”说完这话,毅然转过头去,再不看她一眼。

      皇帝见了殿上这一幕,心下微叹,不觉生出几分同情之心,暗道此人虽残忍好杀,却还不失为性情中人,先前也是为此,才破例饶过项氏。然而叛乱重罪,罪大恶极,绝无可恕,当下沉声道:“将李汝章还押刑部大牢,明日午时三刻,凌迟处死。李氏一族,斩首示众,刑部杨卿监斩。项氏遣回原籍,任其婚嫁。”杨延祀道:“遵旨。”

      殿前武士长剑还鞘,将李汝章押下。李汝章耳听判词,宛若毫不在意,纵声长笑。临去时目光朝方才出声指挥之人的方向扫去,只一眼,脚步登时一滞,笑声顿敛,身躯大震。武士在他身后一推,李汝章踉跄几步,喃喃道:“天意如此,天意如此!”喉中复又爆发出一阵狂笑之声,状若疯癫,步履蹒跚,出殿去了。

      孟丽君见他临去时这一眼,包含震惊、不信、无奈等种种神情,与从前刘奎璧第一眼见到自己时的神情,倒有八分相似,只少了几分喜色,多了几分无奈之色。心底亦在细细寻思,委实想不起除却这一幅画像之外,自己和他还有甚么瓜葛,便也不以为意。忽觉一阵异样,似有另一道目光凝视在自己身上,回头一看,正对上林修贤惊喜交集的目光,心头一警,只作不识,转开头去。

      林修贤一介举子,何曾经历过金銮殿这等森严阵仗。自上得殿来,除了依言同项南金对质,不敢多说一个字,正襟侍立,眼观鼻、鼻观心,更不敢抬头乱看,是以一直不曾注意到孟丽君。直到李汝章大闹金殿,孟丽君出声指挥,时隔数年,他终于又听到那萦绕心头、无时或忘的天籁之声,抬眼望处,复又见到那美若天人、魂牵梦萦的清丽容颜,只觉一股喜气从天而降,几乎错以为身在梦中。然而待他揉眼细看,却瞧清见那人身着紫袍,腰系金带,乃是一身二品朝廷大员的装束,且于金銮殿上指挥若定,气度雍颐,与当年所见的闺阁小姐自不可同日而语。

      这三年来,他举家陷身昆明,经历了许多坎坷磨难,较之三年之前,性情已大为成熟稳重。此时此地再见到孟丽君,惊喜交加之余,心念急转,已隐隐猜到个中缘由,又见她见了自己装作不识,越发有数。他对孟丽君敬重无比,既已猜知其间利害关系,自然明白不可露出端倪,泄漏她身份真相,于是面上显出一幅由惊喜转为愕然,未几又转为犹疑之色,摇了摇头,移开目光。

      皇甫少华及朝中几个与孟丽君政见不和,巴不得她是女扮男装的官员,都在暗中留意林修贤神情变化,见他如此,虽然有些失望,将疑心稍稍放松,却还不肯就此死心。

      眼见天色不早,皇帝退朝,临下殿前朝孟丽君若有所思地望了一眼,又向权昌使个眼色。权昌会意,不动声色地将御案上那幅画轴拢在袖中。

      退朝后百官仍未散去,便有性情爽直之人开口向孟丽君直言追问,是否认得那画像上的孟小姐。孟丽君自然矢口否认,忽见皇甫少华尚未离开,灵机一动,唤他过来,索性以毒攻毒道:“皇甫元帅,人人都说,孟小姐的容貌与下官颇有几分相似之处,元帅以为如何?”

      皇甫少华不料她竟当众如此询问,一时只觉手足无措,不知该当如何作答。他心底早对孟丽君有所怀疑,却不愿亲冒戏弄大臣、侮慢师长之罪名,只想假借他人之手加以试探。这时被孟丽君点名发问,不敢不答,只得硬着头皮说道:“这个……容貌虽然相似,但……孟小姐乃是闺阁弱质女流,恩师……恩师却是堂堂七尺男儿,朝廷重臣……岂可相提并论?”话一说完,直恨不得自己打自己一个耳光。

      孟丽君对他这番话语十分满意,清冷的目光扫视一周,目光所到之处无人敢接,冷笑两声,道:“郦君玉少年得志,位居高官,在朝中难免遭人妒恨。我自知男生女相,容易落人口舌,昔有刘奎璧误认之祸,今有孟丽君画像风波。然而郦君玉所作所为,俯仰无愧,便有奸恶小人妄图借此生事,我也丝毫不惧,只是奉劝一声:刘奎璧的下场,便是前车之鉴。”说罢拂袖而去。

      她这一番话不卑不亢,软硬兼施,令那些动念起疑之人,回想起孟丽君昔日手段作为,不觉暗生冷汗。皇甫少华亦是第一次见到孟丽君发威薄怒时的模样,一颗心七上八下,不知该当如何决断。梅昭如正扶着寿王爷出殿,恰好瞧见这一幕,寿王爷心底暗暗点头,若有所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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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回到太师府,孟丽君和太师议论起今日这一场轩然大波,太师亦猜想有人或会借机生事,嘱咐她留神提防,孟丽君唯唯称是。太师又赞叹造化神奇,委实令人难以想象,两个无亲无故之人竟能如此相似,虽则古时孔圣人与阳货同貌,可见形貌相似之人自古有之,然而本朝本代竟能亲眼见到,说来仍不失一桩奇事云云。

      回转弄箫庭,打发开丫鬟仆妇,将今日之事一五一十告诉苏映雪。苏映雪听说老爷沉冤得雪,小姐抗旨逃亡的罪名已赦,欢喜无伦,双手合十,连道:“阿弥陀佛,菩萨保佑!”又听得画像之事引人动疑,担心道:“这可怎么好?”

      孟丽君握住她手,微笑道:“此事虽险,我自信终能过此一关。义父义母得知朝廷平定叛乱,因云贵一带珠宝、药材生意须得重新开通,已于前几日离开京城,回转咸宁。如此倒消去了我最大的一处忧虑,无须担心此事传入义父耳中,引动他疑心,前后再一对照,我的身份便昭然若揭了。”

      见苏映雪仍然面带忧色,想了想,又道:“说来上天也在帮着咱们呢,否则再无这般侥幸之事。我历年所绘自画像,皆是自题名款,唯有这一幅工笔小像,当年我花了一个下午才绘好,自觉惟妙惟肖,大为得意之下,便拿去奉与爹爹观赏,他亦果觉不错,欣然提笔为我题款。否则容貌相似也就罢了,若见那画上笔迹也与我字迹相同,再无不穿帮露馅之理。”苏映雪一听,也道侥幸,对那“上天相助”的说法居之不疑,反而稍稍安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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