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13、【蛇羹】-上 ...

  •   《捕蛇者说》,柳宗元记,收于《柳河东集》,后世乡民代代口传。

      他世居于永州,捕蛇为业。

      目不识丁,却能磕磕绊绊背下《捕蛇者说》的前几句。

      “永州之野产异蛇,黑质而白章;触草木,尽死;以啮人,无御之者。然得而腊之以为饵,可以已大风、挛踠、瘘疠,去死肌,杀三虫。”

      关于这蛇,柳河东的文章向外传达出两个信息。

      奇毒无比。

      可为良药。

      历唐至宋,永州仍有不少乡民捕蛇为业。

      他们小心翼翼避开蛇的毒獠,规规矩矩地依着柳宗元所记,“得而腊之以为饵”,然后将成品或作赋税上缴,或至市集买卖,换回少的可怜的几许银钱,日子依旧贫不到头,苦无止境。

      独独他一人,操祖业捕蛇,由孑然一身而至怀拥美妻,进而兴宅屋、置田地、席中不缺酒肉,裁衣不短绫罗,出入不乏车马。

      由朝不保夕的小小捕蛇者,一跃而成永州大户。

      可有致富良方?无它,脑子活络而已。

      譬如现下,他眯缝着眼睛端详竹篓中的蛇。

      啊不,他端详的不是蛇,是行将流入腰包的花花银钱。

      他笑,掀开竹盖,觑准了那蛇的七寸,两指拿捏,拽出笼来。

      那蛇似知道大限将至,躯尾扭动,信子丝丝外吐。

      他镇定自若,自旁侧案上抓起剪刀,那剪刀的刃磨的发亮。

      将蛇颈置于剪刃之间,剪起头落,一同落的,还有那轻噬即可致命的毒獠。

      略呈三角形状的蛇头,骨碌滚出去很远,死不瞑目。

      丢了头的蛇尚有知觉,蛇身剧烈抽搐,他不慌不忙,伸手捏住蛇尾,送到脚下踩住,另一头握住那断颈上拉,将蛇身扯得笔直如弦,又用剪刀在断颈处剪了个小缝,刀尖自那小缝处插入,往下一劐到底。

      温热的蛇血溅在他脸颊之上,他却想:好一张蛇皮!

      这蛇皮,黑中透亮,白章宛然,拿去做刀剑握柄的蒙皮,再好不过。

      那蛇兀自盘扭不休,他小心翼翼地放下剪刀,剥开蛇颈端的皮揪住,左右手一分,哧一声轻响,皮肉剥离。

      右手揪着整张蛇皮,左手握着微微泛粉的鲜嫩蛇身,晶莹中透着鲜亮,良久才有血迹如汗般渗出。

      他郑而重之地将蛇皮放入漆盘之中,伸手去蛇颈肉中扯住骨节,右手上拽,左手下拉,又是一个大力,骨肉分离。

      蛇骨,如同虎骨,亦是难得药材。

      还没有完。

      不能忘记蛇胆,他将手伸进腥热的蛇腹,摸索着,摸索着,掐下那颗饱满的蛇胆。

      那小小蛇胆,椭圆状,呈墨绿色,在他眼中,是比翡翠还要水润精贵的颜色。

      你是否以为这便完结?

      不不不,尚未行至正题。

      他做得一手好羹。

      先起一锅烧沸的清水,将蛇身烫至将熟而未熟,千万不要烫老,人老可憎,蛇肉老了便少了那份爽滑。

      然后起一砂锅薄淡的乌鸡汤,要薄淡不要浓稠,这是蛇羹,乌鸡不可喧宾夺主。

      待得鸡汤煮沸,便将齐整的蛇身置入,还要加整葱,葱白是一味,葱叶亦是一味,姜片、陈皮、桂圆、黄酒,文火细细熬煮,只熬半个时辰,时辰一到便将蛇身捞起,细细撕成细丝,要手撕不要刀切,那样生冷的铁器,会坏了蛇羹的味道。

      再然后要上炒锅,将锅烧热,融少许油脂,下蛇丝、烧鸭丝、鸡丝、冬笋丝、冬菇丝、火腿丝,倾一勺黄酒,加梅盐、醯醢、甘蔗糖浆、胡椒粉,烧开后用菱粉勾成薄芡,推匀起锅,每碗盛至七分满,浇一勺乌鸡汤,撒上柠檬叶丝、香菜末、白菊花并桂花碎之后,再浇上一勺鸡汤。

      这才收尾,堪称完美。

      第一碗留给自己,其余的端上台面,众食客蜂拥争抢,僧多粥少,奈何?

      那好办,价高者得。

      这样的一碗蛇羹,你愿出几许银钱?

      靠着这蛇皮、蛇骨、蛇胆、蛇羹,他坐地生财,衣食无忧。

      有的人薄有家财便袖手收山,他不,饶是富甲一方,依然每日孑然一人,入山捕蛇。

      ————————————————————

      那一日运气极好,素日里只捕两三条,那日竟得了六条之多,心满意足的下山,与半山道上,遭遇一耄耋老者。

      那老者背倚山石,远远便冷冷盯着他,他心中发毛,快步自老者身边走过。

      那老者于背后森然道:“如此戕害蛇灵,不怕祸及子孙么?”

      他心惊,回头看时,山石杳然,哪有什么老者?

      战战兢兢的下山,一路忐忑,离家还很远,便看见家中的小厮欢天喜地的一路寻来。

      “老爷大吉,”那小厮带着讨好的笑,“夫人有喜了。”

      有喜了?

      他方才想起夫人这些日子一直抱怨身子不舒服,提及央个大夫瞧瞧。

      却原来是有喜了。

      他傻傻地笑,末了,让小厮帮他将那装满蛇的竹篓扔去山里。

      积阴德这种事,还是要做的。

      数月堪堪而过,夫人诞下麟儿,满月宴上,亲朋好友都来道贺,他立于门首迎来送往,止不住的喜上眉梢。

      忽的看到贺喜的人群中,有一耄耋老者,立于当地,向他冷笑,张口说了一句话。

      字字如惊雷。

      “如此戕害蛇灵,不怕祸及子孙么?”

      他啊的一声大叫,向后便倒,侍立的下仆忙架住他,他揉揉眼睛再看,贺喜的人流一派喜庆搅嚷,哪有什么耄耋老者?

      自此疑心生暗鬼,夜不能寐。

      他知道那蛇,已经盯上他的独子。

      无数次噩梦,他看见蛇嘴翻张,将他的独子一点点吞入腹中,蛇身中段高高鼓起,分明小儿形状,几能辨出那里是口鼻那里是手脚。

      他双目充血,口中嗬嗬有声,操刀将那蛇剁成几段,救回的却是被蛇的□□腐蚀至粘稠且面目模糊的婴尸。

      夜半醒转,大汗淋漓,转头看床铺内侧,那婴孩气息匀长,睡的正酣。

      他暗暗下定决心,无论如何,一定要护住自己这仅有的根苗。

      ————————————————————

      那日外出收账,归家已晚,他轻手轻脚推开门扇,周身的血忽的直冲头顶。

      他看见一条蛇,黑质而白章,蜿蜒扭动,盘曲而上床脚,便要探入那帷帐之中。

      真真天可怜见,让他逮个正着!

      他一个箭步上前,死死捏住那蛇的七寸,本要唤醒夫人,听夫人的呼吸轻慢,便息了这念头。

      他端详眼前这蛇,忽的想到,自夫人有孕之后,他便再未尝过蛇羹。

      念头一起,馋虫大动,腹内似有无数小手,揉捏他的胃肠,又似有无数小口,嗷嗷翕合,听那细细低语,都是“我要”,“我要”。

      他再按捺不住,紧捏那蛇,直奔灶房。

      素日杀蛇作羹的器具都在,略已蒙尘,他竟顾它不得,手起剪落,那蛇头骨碌碌滚至脚边,死不瞑目。

      也顾不得精心准备佐料,他急匆匆在灶上的铁锅中倒入好几瓢水,生火,又折至砧板旁,顾不得剥皮去骨,急急抓起旁边的菜刀,高高扬起,狠狠下刀,将那蛇身剁成一段段,好几次用力过狠,那刀深深陷入砧板之中,费了好些力气方才拔出。

      水沸,便将蛇身扔入水中,腥热之气蓦地盈满灶房,他不管,贪婪地大口吸着这久违的气息。

      蛇段便在汤锅中上下沉浮,他守在旁侧,痴痴的等,痴痴的看,直到门口响起一声惨叫。

      他转头看,夫人只着亵衣,软软瘫倒在门侧,伸出一只手,颤巍巍的指向他。

      他觉得好笑,作蛇羹而已。

      夫人的惨叫唤起了家中的下人,那些个使女小厮纷纷披衣过来,他不解地看他们在门口乱作一团,那些个使女一叠声地骇叫,小厮们脸色变作灰白,吵声越来越大,引来了邻人,然后是更多邻人,最后是衙差。

      他低头看汤锅,身子一下子软了。

      那白森森的,分明是小儿指骨。

      他张了张嘴,一抬脚,踢到什么圆溜溜的东西。

      那小儿的头颅,骨碌碌滚至夫人身前,夫人张嘴,却发不出声音,俄而昏死过去。

      他被判了斩刑,秋后决。

      第一阵萧瑟秋风撼落开封道旁的黄叶之时,这案宗被呈交到开封府。

  • 本文当前霸王票全站排行,还差 颗地雷就可以前进一名。[我要投霸王票]
  • [灌溉营养液]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