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9、竹叶青 ...


  •   但留一叶清香,即可。

      。

      睡梦中,心口忽然刀割一般地疼起来。绿杳惊叫一声,陡然坐起来,出了一身冷汗。
      这一瞬间她有种模糊的感觉:乐久还在,仿佛下一刻会从洗手间里转出来,穿着一成不变的花栗鼠睡衣,迷迷糊糊地钻进她身旁的被子。
      一室灯光昏黄,电视机还开着,满屏的飞机残骸,出镜记者穿着红色的塑料雨衣哆哆嗦嗦地宣布着搜救的黄金七十二小时已过。
      四十八小时,七十二小时,那又有什么区别。昨天马来西亚方面已经来了电话,说乐久的遗体已经找到。
      乐氏集团正在召开紧急董事会议,乐常从Z市直接赶去吉隆坡处理后事。
      而这些与她,又有什么关系?乐久已经不在。
      西安也在下雨,淅淅沥沥下了两日,到了今天,非但没有见晴,反而有转为瓢泼大雨的架势。这样的天气,本不属于这古老干荒的城郭。
      手机响了,绿杳瞄了一眼,是老杜,多半是为致哀。这几日接到许多这样的电话,多半是从前应酬惯了的生意伙伴,现下她却没有兴趣接。
      绿杳还是接了电话。
      老杜醇厚感伤的声音在那边响起:“绿绿,不要太难过,你还有我……”
      绿杳默不作声地按掉。果然,她还是没有兴趣接。
      门外有人敲门。
      “客房服务。”
      绿杳还是没有出声。她想,她不出声的话,对方大概就会自动走开吧。
      果然,门外静了一会儿,脚步声渐行渐远。
      绿杳轻轻出了一口气。
      如果她是人类,是否就能够应对这样的情况?人类真是奇特的生物,生命这样短暂,却总是坚信自己还有将来。她的生命这样长,可是失去了乐久,竟已不知道将来在哪里了。
      雷声终于沉到了窗边,随即一道闪电劈亮了阴霾,瞬间雨势倾盆。
      绿杳震了一震。她看到了狐火。
      她倏然从床上跳起来,打开门,直奔了出去。

      雨势愈演愈烈。
      红袖正在关店门。店里用的是那种老式的门,需要一扇一扇地拼回门格里去。红袖极享受这个过程,这让她心情平静,仿佛一切尘埃落定,更无牵挂。
      关到最后一扇的时候,她停住了。门口站着一个人,长发打湿了贴在颈子里,衣衫单薄,没有穿鞋,人已经浑身湿透。
      红袖惊叫一声,一把将她扯进来。
      “绿杳,你疯了么?”
      绿杳手心冰凉,脚上还带着血迹,身子更是抖个不停。
      “婆婆、婆婆……”她嘴唇颤抖。
      红袖大恸,不忍见她如此,忙道:“婆婆在里面。”
      “婆……婆……”绿杳懵然往里走。
      里头冷冷地哼了一声。
      “我不要见她。”
      “婆婆!”
      “早先警告过她的,却偏偏不听。如今做什么来找我?我晓得你们两个小的在打什么主意。人死不能复生,神仙也没有办法。”
      红袖噤然。人死不能复生,这是天道。
      于是转而安慰绿杳:“想了三天,也该想清楚了。你从前不是说过么,大不了等他下一世投胎为人,再做夫妻罢。”
      绿杳茫然回视她,半晌,声如碎瓦,泪如崩玉。
      “我原是这样想的,可是那已经不是他了!天上地下,过去未来,就只有这一个他,现在却没有了,没有了啊!”
      风雨被门扇阻隔在外,一室寂静。唯有那哭喊声凄厉起来,仿佛从喉咙的骨骼中一节一节挤出来,没来由让红袖产生一股寒意。
      狐仙婆婆在里间将茶盅往桌上一磕:“自作孽,不可活。”
      绿杳缓缓地跪了下来。她的喊声渐渐嘶哑了,不知是喊给婆婆听,还是喊给自己听。红袖并不晓得如何劝人,只得眼睁睁看着她将眼泪哭干。
      良久,婆婆淡淡道:“你如今可后悔么?倘若当初听了我的,以法力报恩,哪里会生出这样多事。”
      绿杳涩然:“倘若?倘若听了您的,又哪里来的这三年。真要倘若,那么倘若今生没有遇见他,倘若前生也没有遇见他,那该有多好?”随即脸上更加苍白,惨然一笑,“不,不能,我舍不得。”
      红袖也叹气:“哪里来的这么多倘若。”
      这一句话,却不知怎地,将绿杳震得呆住了。
      “你刚刚才说什么?”
      红袖也呆住:“我说,哪里来的这么多倘若。”
      “有的!自然是有的!”绿杳欣喜若狂。怎么把这一条给忘了呢?她虽不能起死回生,却有一利器在手。
      那便是她所度过的时光。
      有时生死决择,只在那一霎那。心念电转之间,绿杳已拿定了主意。她回过身来,恭恭敬敬向狐仙婆婆和红袖各拜了一拜。
      “婆婆和红袖姐对绿杳的恩情,绿杳只能待万物轮回,星移斗转之后,才能回报了。”
      红袖大惊:“绿杳,你要做什么?”伸手去抓绿杳的衣袖,却没有抓住,再要抓时,人已经不见。
      “婆婆!”
      “由她去吧。”
      婆婆长长地叹了一声,仿佛瞬间苍老了许多。
      红袖大惑不解。
      “她们花妖一族,有一门倒转时光的法术,原是为了追赶花期。”
      “如此,她可以回到三日前,救乐久的性命?”
      “不错。然而这法术乃是族长为挽救一族存亡所用,一旦用过,施术者自然魂飞魄散。”
      “……”红袖打了个冷战,“我去追她回来。”
      “不必了。她既已做了决定,可见是甘愿承担这后果。”
      红袖怔住。
      婆婆站起身来,望着窗外电光。
      “人间法则,终究残忍。生命这样长,岂不更教人恐惧?似她这样结局,或者比较好。”

      绿杳奔跑到机场,正是时候。
      她听到乐久说话的声音。
      “我想,这世界这样大,两个人在其中,是那样小,一旦分开,多么容易就走散了。我知道自己不聪明,到时,要去哪里找你?”
      然后她听到自己的声音。
      “没关系,我很聪明的,我会去找你。”
      泪水毫无预兆地流了下来。
      她慌忙擦去泪水,知道自己时间不多了。
      “阿久,你等一等!”她从后面拖住他的手。那手宽大,温暖,是熟悉的握度。
      乐久转过头来,看到她就在他身后,有些惊讶。两人一起向后看去,原先所站的地方空空如也,那一个绿杳已经不见。
      果然时间已不多了。
      绿杳平抑着声音:“阿久,你听我说。”
      乐久笑了:“你说。”
      绿杳郑重其事:“我要你答应我,不要上这班飞机,不要去澳洲。不,永远不要坐飞机,永远不要去澳洲。”
      乐久皱了皱眉,可还是很快笑了出来。
      “好,我答应你。”
      绿杳只觉得,仿佛有人将她的心脏活生生自胸腔中剜了出来。
      她不顾忌周围人们的目光,握住他的手,踮脚吻住了他的唇。修行千年的道行自她与他的掌心源源不断地流过。她知道在这一霎,她已得到了她想要的永恒。
      乐久的身子滚烫起来,唇上的触感却渐渐冰冷,终至虚无。
      他眼前一黑,俄然倒地。
      人群中骚乱了起来,然而那绿衣女子,已然不见。
      就这样,还他半边精魂,还他一颗痴心,还他一世家成业就,夫妻恩爱,儿孙满堂。

      人世如常,三年又过。
      这是一个与往日并无区别的早晨,嘈杂,脏污,慌乱。
      乐久用了三次才倒车入位,心情有些烦躁。乐氏集团专属的车库正在翻修,他不得不将车停在写字楼对面的停车场。
      谁知道呢,这烦躁或许并非源于停车的小小不顺,而是源于昨天那一场相亲。最近大哥乐常似乎转行做了媒婆,十分乐于为他安排各式各样的相亲。
      他年纪不小了,三十多年的人生中很大一部分是作为一个傻子活着,可是他毕竟清醒过来了。用乐常的话来说,只要智商正常,身为乐氏集团董事长,他的行情可以“非常的好”。
      也许大哥是对的。
      过马路的时候,对面路沿上站着的一个红衣女子吸引了乐久的视线。
      那不是时下流行的酒红或石榴红,是一种隔着岁月的中国红。他其实没看清她的长相,可他看得很清楚,她手里捧着一盆牡丹,绿色的牡丹,鲜嫩欲滴。
      他莫名地想走过去,同她说一句什么,然而不过一眨眼的工夫,她就不见了。
      他心里有一些遗憾,却也只能像往常的每一个早晨一样,穿过玻璃自动门,上电梯,直达顶楼的办公室。
      新入职的助理朱尔迎了上来,报告这一天的行程。有些他听进去了,有些则没有。不过没关系,下头的人会为他一一办妥的。
      临了,朱尔合起笔记本:“最后一件事。万安的杜老在澳洲去世了,葬礼也定在澳洲,时间是后天。是否需要为您订机票赶过去?”
      乐久有些不高兴:“我从不坐飞机,也不会去澳洲,你不知道么?”
      朱尔有些慌:“对不起乐总,我下次一定会注意的。”
      乐久进了办公室,有一点后悔。他还是不会和女孩子相处,大概又得罪了那位新来的助理小姐。
      乐常说,他还能像正常人一样思考和与人交往,这已经是个奇迹了。
      人们说,三年前他有过一个在一起的女人,漂亮,聪明,甚至替他打理着全部家业。然而三年前他高烧的那一天起,她就消失了,再没有出现过。
      或许就是像人们所说的那样,那是一个为钱而来,也为钱而离去的女人。
      都无关紧要了,反正他已经没有任何记忆。
      他在皮质沙发椅上坐下,翻开今日的报纸。第一眼看到的就是万安董事长杜震邦的讣告。
      杜震邦一生叱咤风云,无论商场情场都是身经百战,拿捏有度,是Z市商界最为传奇的人物。他身后之事如家产分割,经营权分配都安排得妥妥帖帖,诸子女恭谨照办,再无一家豪门能做到这般。
      止有一样遗憾。
      听说是为了一个姓绿的女子。
      此女是杜震邦毕生挚爱,然而终于未能得到。杜震邦死前留下遗嘱,倘若这女子肯在他葬礼上出现,他的全部财产将分割一半给她。
      Z市报纸好炒作,偌大的版面,极尽煽情之能事地印着一段元好问的《摸鱼儿》。

      恨人间、情是何物,直教生死相许。天南地北双飞客,老翅几回寒暑。欢乐趣。离别苦。是中更有痴儿女。君应有语。渺万里层云,千山暮景,只影为谁去。
      横汾路。寂寞当年箫鼓。荒烟依旧平楚。招魂楚些何嗟及,山鬼自啼风雨。天也妒。未信与、莺儿燕子俱黄土。千秋万古。为留待骚人,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

      乐久丢开报纸,一哂。
      不知从何时起,窗台上多了一盆牡丹。绿色的牡丹,鲜艳欲滴,在晨光里将那花瓣悠悠舒展。

      ——本文完
note作者有话说
第9章 竹叶青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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