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子每天都想篡位》荻若

2、第二章

　　回帝京一路上不轻松。
　　北疆这种地方，更何况刚打了一仗，能找到什么舒服的马车？
　　我这次伤得并不算极重，然而从小磋磨，底子本来就不好，回来的路上一路高烧。

　　在发热到神志不清的时候，我盖着厚厚的被子，迷迷糊糊的想，倘若这就是结局了，倒也不算差。
　　好歹能有个干干净净，无牵无挂。

　　然而天不遂人愿，我这么一路病过去，倒也挺了下来，临近京城的时候，精神终于好了点。
　　我隔着薄薄一层车帘往外看，看外面桃花开的热热闹闹，太阳暖融融照了下来，温柔地拂到了我脸上。
　　阳春三月，春光正好。

　　虽然紧赶慢赶，然而我这病恹恹的身体到底拖了后腿，到帝京的时候早就错过了前面几样，恰好赶上了殿选。
　　拉我的马车刚刚叩开城门，我就给早挡在那儿的宫人拦住，凤阁的老总管安乐肥墩墩的身子活像个球，圆滚滚地弹了过来，半道上把我塞进了凤阁规制的车里头，帘子刷拉拉挡得严严实实。

　　我当时就觉得不好，果然，帘子一拉下安乐就开始扒我衣服，便服一脱就剩了满身绷带。
　　“我的殿下喂~”安乐哆哆嗦嗦边抖边往我身上裹朝服，脸丧成了朵菊花：“您老人家怎么又出事了啊喂~”
　　我无言以对：“……”
　　这你要问你家陛下去。

　　等我给一溜烟送到太极宫的时候，下面已经站满了待选的少年。
　　我闭上眼，亲手给自己带上白玉朝珠冠，一只手撑在安乐身上好着力，勉力站起身，稳稳当当走向了正堂。

　　殿中的少年们朝我问礼，清亮的声音在我耳边回旋。

　　少年总归是美好的，不论是骄纵活泼还是体贴周到，都带着热腾腾扑面而来的生气，我回宫的时候看到他们，刚开始还有点说不出的难受，到最后竟然喜欢上了这些孩子。
　　确实讨人喜欢，难怪凌轲身边总是少不了人。

　　至少有了他们，我能感觉到自己还不是一把枯骨。
　　哪怕是有几个不知天高地厚，年少气盛找我麻烦的，我会做的也只是趁自己在宫里的时候，或者陪他们过过招，稍稍锉锉他们的气焰。

　　我微微垂眸，往最上方走了过去。
　　然后恭谨地跪了下来，不顾胸口生疼。
　　这种场合，总该是要给凌轲面子的。好在人多，他也没那条件折腾我。

　　然而这一次，我刚跪下，就听到了上方鞋履之声，半晌后我看见了纯黑缂丝上绣着金龙的靴子停在我面前。
　　凌轲亲自把我扶——或者说拽了起来。

　　他力度委实太猛，我刚站起来就控制不住地一磕碰，差点直挺挺往前面栽了过去。
　　上御阶的时候我甚至感觉自己在不自觉地发抖，一阵阵晕眩。

　　凌轲和我都穿着礼服，宽大的袍袖交叠在一起，任谁看着都是一副和睦模样。
　　但在层层叠叠的缂丝下面，我感觉自己的手腕都被捏的咯吱咯吱响，不用看我都知道绝对是青了。

　　不过这倒不算什么，厚重的礼服套在我身上实在闷得很，朝珠冠看着华贵，实际上每次带我都觉得要给这玩意儿弄秃。
　　等安乐按礼制把我折腾完之后，我觉得我头重脚轻的不行，跟被几百匹马来回碾过了一样，要是有条件真想学学先朝那个殿主，动不动就吐几口血装死。
　　多省心省力啊。

　　当然我也清楚，今天我能装死，明天我脾气不好蔑视选侍的名声就能传遍京城。

　　凌轲下手从来都不轻，我给他这么一捏竟然还清醒了点。
　　也好。

　　上了台阶之后，我手腕还给死死钳制着。
　　这样就搞得我很尴尬了，我毕竟只是册了凤阁阁主，座位在凌轲下面。他这么无理取闹，我还能坐哪儿？

　　我着实很想劝凌轲收敛收敛他那暴脾气——当然我知道他不会听我的，然而今天这种场合他跟头驴子似的撅蹄子，回头闹出来什么“陛下独宠凤阁阁主”的传闻，膈应到他了，那回头吃亏的还是我。
　　所以说这年头日子不好过，皇帝成天抽风，我们做下属的还不是冤。

　　眼看着凌轲好像没有放开我的意思，下面几百双乌溜溜大眼睛盯着，也容不得我们在上头磨磨唧唧。
　　我琢磨了一下，觉得皇帝可能是傻了。叹口气想想，反正现在我自个儿病得七死八活，要是再折腾恐怕就得自然凉了。就算回头皇帝要找茬，最近大约也不会动手。

　　于是我手腕轻轻一动，腕骨错开，像蛇一样灵巧地拧了几下，不动声色地从凌轲手里挣脱出来，趁他还没反应过来的时候落座了。
　　坐上去之后，我感觉头顶有点凉飕飕的，索性安静低头看台阶。
　　反正下面那么多美人，我衷心祝愿凌轲赶紧的找到真爱，省得一有空就磋磨我，年纪不大怨气重的跟更年期差不离。

　　鸾台开宫，跟往年凤阁添人步骤没什么区别，左不过规模大点，我横竖经历了两次，门儿清自己该做什么。
　　文德武功，前面早已选过。我当时正在路上混日子，对这届选侍的情况一无所知。现在我刚到，头还晕乎着手边就多了一堆卷轴。

　　我瞅了几眼，直接翻到最后，安安稳稳看这次家世最高的是哪些人。
　　然后我看到一个压根就没想到的人。
　　一道天雷从天而降，直接劈得我外焦里嫩。

　　——谢沉舟？
　　他脑子坏了还是我烧得神志不清看花眼了？

　　出身将门谢家，十五岁就给老谢扔到了南边历练，十八岁那年蛮子入侵。
　　在呼延城快失守的时候，也不知道谢沉舟是哪根筋错位了，好好的世家公子不退不避，拎着把枪就上了城墙，振臂一呼，说是要和呼延城共生死。

　　他要是当时咽气了，那最多给京城里头念叨几句算完，反正帝都什么都缺，最不缺的就是少年权贵。
　　但他硬气也命大，当时那么凶险的情况也撑了下来。边疆的狼崽子们天生不服管，但他凭着腔热血和不死不休的狠劲，竟是硬生生顶到了援军到来。
　　那之后谢家就把南边的旧部慢慢转到了他手里。又不过两年，他带着赤狼营突进，一举灭了西南悍匪。

　　谢沉舟到现在不过二十，但绝对称得上一个战功赫赫。
　　凭他的本事，不需要入鸾台也能参知政事。回头袭爵，就算比不上鸾台身份超然，但绝对自在的多。
　　他是最没理由要参加大选的人。

　　我这几年到处办差，和谢沉舟早就认识，也算投缘了。
　　就他那个不管天不管地的狗脾气，真要和凌轲凑一起，那以后可有的热闹了。
　　我现在一闭眼，就觉得能看到将来鸡飞狗跳要上天的样子。

　　更要命的是他是他镇国公老谢家独苗，就这么脑门一拍进宫，他家就等着绝后吧。
　　凌轲的儿子，无论是谁的，总归都只能是皇家的人。

　　我在上面发呆，转念头转到了九霄云外，连凌轲瞪了我几眼都感觉不到，还是给安乐那苦瓜脸给摇清醒了。
　　“阁主，哎呦喂我的阁主~”安乐在我耳朵边上嘀咕：“您可抬眼看看这位吧，八成是要成鸾台台主的。”

　　我回过神来，往下看了眼。
　　果然是谢沉舟。

　　他虽然少年时就在外奔波，然而一张脸却长得好。
　　丹凤眼凌厉上挑，狭长又漂亮，嘴唇薄而线条锋锐，五官轮廓都好像是拿最好的匠人拿刻刀细细雕琢出来的，带着凛冽的煞气。

　　谢沉舟十八岁那年便封了正四品宣威将军，因此穿着和旁人不同，紫袍金带束着劲瘦的腰肢，华美无章，光是站在那里都是一道风景。
　　他身边那些少年哪里有他的风致，明明也是明媚颜色，给他衬着，倒都灰扑扑起来。
　　也是我今天头疼，不然一进这宫门，第一眼便该看到他。

　　而在我抬头的瞬间，谢沉舟又抬眼看了过来，与我的目光碰到了一块。
　　他的凤眼微微眯了起来，在我脸上转过一圈，似乎是在端详我惨白的面色，眉心似乎不自觉皱了皱。
　　但这也好像只是一秒的事，转眼他就挑起眉梢笑了起来，明朗热烈的好像是灼灼凤凰，瞬间的热度升腾，仿佛能照亮狭窄的太极宫。

　　哪怕是我，这时候目光也不自觉随着他，他似乎天生就能吸引所有人的注意力。
　　不知是不是我的错觉，他的眸光好像一直集中在我的脸上，笑意融融。

　　然后我听见了凌轲的声音。
　　“宣威将军谢沉舟……”他语气隐约危险：“阁主，你觉得如何？”

　　我能觉得如何。
　　谢沉舟何等家世人品，他既然能参选，就必然要入台。
　　只是以他那个性，以后我回宫的时候，怕是得不到一点清净了。

　　等谢沉舟含着点笑意退下后，后面的选侍看起来倒是都没多少意思了。

　　草草翻了遍名册，确定这次除了谢沉舟没什么硬茬子之后，我在上头漫不经心地转着点念头，不时附和上两句。
　　这种场合我本来就是凑数的，基本上凌轲说三句我嗯一声，讲十句我哦一下。
　　反正我暗宫杀手出身，初立阁主的时候满帝都就传言我性格阴冷，还不如少说少错。
　　——当然性格阴冷这是纯扯淡，话少点就给盖上这么顶大帽子，我也很无奈啊。

　　凭心而论，除了我哪还能找到这么省心的凤阁阁主？
　　我休息时间少得可怜，每年除了回京复命，基本上都是大江南北到处跑。
　　更何况我就算回了皇宫，除了应付凌轲这吃饱了撑着的，基本上都在昭德殿睡觉，绝对不会闲着没事找人麻烦。

　　而且我还不喜欢说话。
　　小时候在影宫，我是宁愿在生死场磋磨都不想在皇宫听先皇魔音灌耳——先皇大约是有点被害妄想症，什么话都喜欢跟影卫说，反正影卫全是锯嘴葫芦，听过了的绝不吐出来。

　　等到现在，我十分懂得推己及人的道理，凤阁总有些年轻气盛的小崽子会把我吵醒，理由还常常很无羁。
　　所以我不跟他们絮叨，就算给打扰了也只会起来拎着他们去一趟演武场，干脆利落，绝无二话。
　　而且我自忖极有分寸，一不打脸二不打断他们骨头。旁观的那些影卫们都表示我下手轻极了，要是当年跟他们比划的时候也这样，他们绝对不会在床上一躺一个月。

　　人一拨拨上来又退回去，两个时辰之后总算结束，留下的人也不出意外，除了几个格外漂亮的，剩的都是些大家公子。
　　他们最后陆续退下，大抵都有些拘谨沉默。而谢沉舟走在最后面，倒是一副自在悠然的样子，跟着前面的人溜溜达达就走了出去。
　　临出宫门的时候，他居然还记得回头看看皇帝再瞄瞄我，气定神闲的笑了起来。

　　他这样实在不规矩，然而看见他这样笑的人，大约也很难忍心去责备他。

　　他五官明朗又带着说不出的艳丽，笑的时候眉目都舒展开，难以言喻的光彩照人，纯粹又热烈，仿佛一团灼灼燃烧的火焰。
　　哪怕是我，都隔着几十米感到了扑面而来的热度，心里不自觉咯噔了一下，刹那间竟然有点挪不开眼。

　　今日殿选，就算不提天生皮囊而单论风姿气度，其余的青葱少年，眼看是没哪个能压得下谢沉舟灿烂光华。
　　所以说也不知道他哪里想不开，非要进来给凌轲糟蹋。就他这模样，在外头想要什么好的找不到，结果眼看就要吊在凌轲这歪脖子树上。
　　凌轲也是好艳福了。

　　等他的身影离开宫门后，我下意识回头看了凌轲一眼。
　　凌轲皇帝做久了，这些年越发深沉。当年我看他挑挑眉就知道他想什么，现在却也不大能做得到了。
　　他乌黑峻丽的眉毛微微皱着，幽深的瞳孔盯着谢沉舟离去的方向，饶是我也看不出他在想些什么。

　　也不知过了多久，我恍惚听见凌轲轻轻哼了一声，宽大的袍袖一摆，从座位上霍然站起，华美的衣袂在地上旖旎出奢华光彩。
　　他大步走出太极殿，我强忍了几个时辰，实在没撑下去，在看不到他背影的同时，朝旁边侧了侧身子，一口淤血喷了出来。
　　倒还舒服了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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