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江文学城
下一章 上一章  目录  设置

21、叹今生谁舍谁收 ...

  •   “栀子花咧!一毛钱一枝。”一个苍老的声音和着一股久违而又熟悉的清香飘来,带着地道的土滋味泥气息,使闻惯了汽油烟尘的我精神为之一爽。我不由循味走去,一直走进梦幻童年。
      我家处于全村的制高点,紧靠门前禾场的菜园里有一株不知生长了几百年的栀子树。树根又粗又黑,横七竖八的皱纹跟奶奶的脸相似,枝儿生气勃勃,绿绿的叶子千手观音一般伸向四面八方。每年五六月间,正是栀子花千朵万朵压枝低的时节。远远望去如一树的雪,半掩半露于亮泽的绿叶之中。风儿顺势朝南一拂,浓浓的馥郁便挥洒在村里的每一寸空间。“大约天上的神仙喝的酒就是这味儿吧?”我常望着老树暗自揣想。
      “嘿,枫儿家的栀子花开了,快摘去!”我扭头一看,三个半伙伴朝园子这边飞快跑来。葵葵胳膊上挽个小花篮一马当先,马尾巴飘带似的往前直荡。小眯不远不近地跟在葵葵身后,她昨儿刚和我闹翻,我们赌过咒一百年都不和好。她大约有些后悔了,微垂着头,空空的两手像是多余的不知放哪儿才好,远没有跟我吵架时理直气壮;眯成一道弧线的眼里射出讨饶的光。我心里直发笑,但又竭力忍住。二棍刚刚剃成了“青皮豆”,不时摸摸黑点斑斑的脑袋,不好意思地咧开嘴笑笑,牵着另外的半个——他才两岁的妹妹丫丫在后面赶。
      我让过葵葵、二棍和丫丫,独独把小眯拦在外面。不一会儿,葵葵的小花篮就蓬松松地堆得老高;丫丫胸前的小肚兜儿里兜满了嫌不够,又在三绺小鸦雀辫儿上各插一朵,走起路来花枝乱颤。
      小眯羡慕极了,眼光越发可怜:“枫儿,我错了,不该赖你一张撇撇儿的——咱们和好吧?”小眯的声音比蚊子嘤嘤大不了多少,生怕他们听到似的。
      “什么?你说什么?”我装作没听见,故意大声问。
      他们同时停下来,诧异地转过身。
      小眯的脸涨得通红,停了一会,又鼓起勇气说:“昨儿是我不对,你就原谅我这一次吧!”
      “哼,我才不信呢!上个星期你蒙我那颗七彩玻璃珠,你也是这么说的。”
      “不!这一次一定是真的。我要骗你,就……就……”小眯一下想不出什么咒语来,恰巧二棍家的小狗撒着欢儿跑来,她一急,脱口道,“就和小灰一样!”
      “噢!那我们家就有两只小飞(灰)了!”丫丫拍着巴掌夹嘴夹舌,一朵栀子花正栽在小灰鼻子上,被小灰衔起来,把我们都逗笑了。
      “拉钩!”我伸出一根小指。
      “上吊!”她也忙伸出指头。
      “一百年不许要!”
      ……
      “小姐,买花吗?”一位农妇蹲在地上,紧靠脚边的便是那散发香气的源泉——一大篮连枝带叶的栀子花挨挨挤挤,层层叠叠,有的伸出了篮子缝。许是断离了母根,又经受太多颠簸和饥渴的缘故,叶子显得不太精神,洁白的瓣儿褶痕道道,不复有记忆中那般娇艳。农妇身穿一件很不入时的土布青衣,粗糙而略显凌乱的头发上晃动着几道银光,那张和母亲一般被风霜雨雪磨成古铜色的脸上满是企盼焦灼。
      五一的七天长假里我回家了一趟。母亲以十分肯定的语气一个劲儿地说我“瘦了”,长久地注视着我的脸,仿佛一定要从我脸上看出几丝瘦的痕迹来,尽管我一直都在想方设法减肥。我被这目光盯得极不自然,便四下走动,顺便看看那不时出现于梦中的老树。它已经衰朽得不成形了,身子被蛀了个大窟窿,只剩下一截枯树皮硬撑着整个躯干,也许一阵狂风,一场暴雨,甚至一个霹雳就能使它轰然倒下。生命就是这样地顽强而又脆弱呵!
      二棍家的土屋翻成两层的楼房,一个年轻的妇女正在门口挥着大竹笤帚扫禾场,旁边的小丫头片子正手拿根布条儿逗着小花猫,是他的老婆和孩子吧?我正猜疑间,忽然传来一个宏亮的声音:“哟,是枫儿吗?稀客稀客!快进来坐坐。”二棍光着膀子从庄稼地回来了,肩上的犁耙还在往下滴泥浆,泥腿裤管高卷过膝,那被日头熏成一块腊肉的脸还依稀留有当年的轮廓,使我乍一见到他不至于感到太陌生。他把犁耙朝门边一靠,用抹布擦了擦手,吩咐女人:“快倒杯水来。”
      “就来。”女人放下竹笤帚,进里屋去了。
      “这是我堂客,都结婚两三年了。”女人端水进来时,二棍顺便说。
      “丫丫呢?”我看着那丫头片子,问。
      “这个星期轮她上白班,晚上八点才回来。”二棍眼里闪出几分炫耀,下巴上的黑桩乱颤,“还‘丫丫’呢,她十一就要出嫁了,男方可是孙家湾最大的老板!”
      “到时可别忘了发喜糖啊!”
      “那哪能啊!”二棍嚯地站起来,拍着胸膊打包票。
      “葵葵和小眯怎么样?”我又问。
      二棍眼神忽然黯淡了下来,他告诉我,葵葵去年春上和隔壁村的混球结了婚,哪知不到半年她男人竟得了暴病,娘家也顾不了她,现拉扯着个遗腹子熬生活。小眯是去年六•一远嫁到汾水的,听说那男人是个二婚,年纪跟她老子差不多。
      “哦……”我正要发点什么感慨,母亲找来了,说要上街买点东西,门口簸箕里晒着腌菜怕鸡啄,得有个人照看。
      “改天再来吧。”我只好歉意地笑笑。
      “刚来就走?水都没喝一口,太过意不去了。”
      午餐特别丰盛,鸡腿、鱼块、猪肝,还有鸭脖子,凡是能在菜场买到的好菜,都荟萃在餐桌上,把一张小桌子挤得满满的。
      “快吃吧!你几年才回来这一次,长得又瘦,应该多吃点补补身子。”母亲心疼地望着我,不断地给我夹菜,将我的碗堆成一座小小金字塔。我感到自己不是家里的一员,而是母亲眼里的贵宾;我也不像是回家,倒是住旅馆来了。回到家里,我却找不到回家的感觉!我喉头猛地一哽,终于忍住了。
      “我还以为这次回来可以看到栀子花呢。”
      “花也有寿命,和人一样,老了就不中用了。”母亲叹了口气,忽而兴奋起来:“你姐姐前年折了根枝条回去栽活了,你要不嫌路远,可以到她们家瞧瞧。”
      我这才想起,栀子花原是无根的,漂泊到哪里,哪里就是她的家,尽管谁也不能保证她在这优胜劣汰的自然选择中一定能活下来……
      “我还以为你们城里人和乡下人一样喜欢花呢!城里有高级香水,比栀子花不知香几百倍。都怪我,想抵个车费给那老不死的多抓点中药。”老妇人提起篮子自言自语,等我回过神来,她已经蹒跚进了熙攘的人群。
      我苦笑了一下,我算是什么城里人,不过在城里漂泊的时间长一点罢了;我也不像个地道的乡下人,作为家乡的标志——乡音,已被我忘得干干净净,我的一口纯正的普通话,使我与家乡人面对时都感到很不适应。我再也找不到来时的路,只能做一个孤独的飘零者,拖着疲惫的双腿,艰难地跋涉在这欲望都市。望着那渐渐远去的无根之花,我茫然自问:下一个驿站是哪里?

  • 昵称:
  • 评分: 2分|鲜花一捧 1分|一朵小花 0分|交流灌水 0分|别字捉虫 -1分|一块小砖 -2分|砖头一堆
  • 内容:
  •             注:1.评论时输入br/即可换行分段。
  •                 2.发布负分评论消耗的月石并不会给作者。
  •             查看评论规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