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决命天下》雪瑶月

3、第二章人赏花来花映人

　　接到宫里送来的请柬时，我正在午睡。
　　夏日午后，寂静得连一丝风也无。我在半梦半醒间沉浮，忽然就听到屋外传来一阵喧哗。
　　声音不大也不小，虽不至过分响亮，却也足以吵得我再无法睡下去。
　　静静地听了会儿屋外的动静，待那阵喧哗平复后不久，屋门就被人给推开了。只见寒枝似是手里拿了张什么，正蹑手蹑脚地向桌案走去。
　　轻轻将那纸片放于桌案上，她正欲向门外走，却在转身的刹那，不经意对上了我的眼。
　　寒枝立时吓得退后了一步，随即站定抚了抚胸口。
　　我笑了笑：“那是什么？拿来给我看看。”
　　寒枝一愣，随即明白了我的所指，忙转身从桌案上将那张纸拿了过来。

　　从寒枝手里接过那张烫金的红色纸片，我怔愣了一下，随即忍不住冷笑。
　　那是什么？
　　暗红的背景上，一排细密的簪花小楷写道：“叶上初阳干宿雨、水面清圆，一一风荷举。值此良景，诚邀阿姊于明日未时进宫同赏。妹字。”
　　将请柬递与寒枝，我吩咐了声“处理掉”，就翻了个身打算重新入梦。
　　“可是，小姐……”
　　我诧异地转过头，有点不耐：“还有何事？”
　　“如果，如果您明日不想去，是否应该派人进宫说一声？毕竟……听说，这次邀您进宫也是贵妃娘娘的主意。”
　　贵妃的主意？我挑了挑眉，睡意一时也去了大半。
　　“寒枝啊，你是否是听到了些什么？”
　　闻言，寒枝犹豫片刻，复又咬唇点了点头：“刚刚宫里来人送请柬时，奴婢曾与之多聊了几句。听那人说，贵妃娘娘似乎特别重视这次的邀请，就连这请柬也是贵妃娘娘特地令琅瑾公主拟的。”
　　原来是贵妃！我了然地点点头，一边摆了摆手：“我知道了。你把请柬搁在那儿就下去吧。有什么事儿，我会喊你的。”
　　“是。”
　　寒枝小心地将门带上离开了，屋内一时又恢复了之前的寂静。

　　我靠在榻上，一时间感觉有点燥热难耐。
　　抓起身侧的纨扇狠狠扇了两下，尤觉不能解暑。不由无名火起，拿起扇子，狠狠地像某个方向砸去……
　　“咣～”伴着扇子一起落下的，是架上的一个青釉花瓶。
　　看着这个花瓶从高空坠地，到最后在地上绽放出朵朵青色，我笑了，同时从榻上起身，来到那一地碎片中，蹲下身将碎瓷一片一片地拾起。
　　手指似乎被割破了，血从伤口处汨汨地流出，滴落在青色的釉面上似乎带着点妖异。我笑着在伤口上又划了一下，于是血更加汹涌地奔出，带着一种近似于解脱的洒然……
　　其实我更想给自己的手腕来这么一下，然而我是晏朝夕，我还有很多的事情都没有做。

　　门就在这时被人打开了，于此同时响起的是寒枝的惊呼。
　　“啊～小姐，你，你怎么……”
　　我蹙了蹙眉，站起身，重坐回到榻上。
　　“行了，你把这儿清扫一下，就来给我上药吧。”
　　“可是……”寒枝迟疑了一下，再看了眼我的脸色，忙应了下来。
　　“还有，我今天只是不小心打破了一个花瓶，知道了吗？”
　　“奴婢省得。”

　　※※※
　　一身琥珀色的华丽宫装，头梳流苏髻，髻的两边饰以珠翠。行动间环佩叮当，流光溢彩。
　　我冷冷地看着自己这焕然一新的装扮，耐着性子听周围那些仆妇的赞美，只觉得自己像是在看一场戏，而这出戏的主角就是我。
　　的确，戏已开幕，我会好好地演下去，也会好好地看下去。至于这出戏的结局究竟如何？一切，还尚未可知。

　　“寒枝！”
　　再次打量了一下全身，我忽然发现自己似乎少带了样东西。
　　“奴婢在。”
　　“我的那串琉璃珠呢？就是琅瑾公主上次回府赏的那串。”
　　“回小姐，在镜台的抽屉里。”
　　“是嘛，”我轻笑了笑，“那你把它找出来给我带上吧。”
　　“是。”

　　我的好妹妹，你瞧姐姐多配合你们的计划。
　　也许你应该祈祷，祈祷最后后悔的人不会是你们！

　　马车载着我缓缓向皇宫驶去。
　　坐于车内，我忽然想起了之前蓝氏那似笑非笑的表情。
　　欲说还休的得意啊！呵呵，居然还派了那么多的仆妇来帮我打扮。这恐怕是我出生以来，破天荒头一次吧。
　　我想起了不久前曾无意中听到的父亲与蓝氏的谈话。
　　北岑，果然很有挑战性呢。

　　马车停下后，我便在宫女太监的指引下，一路向着姒堇所在的安和宫走去。
　　大岳的皇宫很大，所幸马车是在内宫门前停下的。在行了约半盏茶以后，我被引到了安和宫外。正殿门前的小宫女一看到我，忙上前行了一礼，接着道：“娘娘还在午睡呢，姑娘您不必进去请安了。刚刚公主吩咐了，若姑娘来了，就直接去她的寝宫。”
　　我微笑地点点头：“那就有劳姑娘带路了。”

　　正沿着回廊慢慢向殿深处走，忽听身后传来一个清脆的声音：
　　“喂，你是何人？居然敢擅闯安和宫？”
　　我一愣，随即转过身去。
　　只见俏立在眼前的是一个一身锦衣的小女孩。
　　女孩的年龄不大，顶多十一、二岁的样子。而从那张稚气未脱的小脸上，依稀可以想见其日后的沉鱼落雁之姿。然则，脸上过分的高傲，亦不难看出，此女定是颐指气使惯了的人。
　　“奴婢叩见公主。”
　　公主？我恍然，原来她就是贵妃的独生爱女玉瑶公主姒遥。
　　带着浅笑，我躬身行了一礼：“臣女参见玉瑶公主。”
　　沉寂了一两秒，接着姒遥那故作老成的声音响起：“嗯，都起来吧。”
　　我直起身，发觉她正上下得打量着我。而那种高人一等的目光，让我多少有点不大舒服。
　　“喂，本宫刚刚问你的话，你都还没回答呢？”
　　她收回了目光，带着几分不耐说道。
　　我笑了笑，正要回答，就听身后的小宫女已抢先答道：“回公主，晏小姐是琅瑾公主请来的客人。”
　　“姒堇的客人？”她皱了皱眉，随即冲着我身后的小太宫女狠瞪了眼，“本宫刚刚是问你的吗？”
　　“这……”身后的小宫女急了，忙一下跪在了地上，“公主恕罪！”
　　“哼！”
　　我有些尴尬，同时也疑惑于她对我忽然而至的敌意。不过，这个疑惑很快就解开了。

　　“我说怎么姐姐到现在都还没来呢，原来却是躲在这跟遥妹妹说话呀！”
　　柔美的嗓音自身后响起，接着姒堇缓缓地出现在了眼前。
　　淡紫罗衣拂地垂，美人如烟世外遗。我想，如姒堇这般的美貌，或许在不久的将来会变成，一个祸水。
　　姒遥冷冷地哼了一声，而我忙躬下身去行礼。
　　“姐姐快起来，不必如此多礼。”姒堇说着，一边将我扶了起来。
　　见状，姒遥哼得更大声了。
　　“遥妹妹可是有什么不舒服的地方？若有就快点传个御医来看看，否则病情加重了，母妃可是会担心的。”姒堇笑了笑，不紧不慢地道。
　　“你……”
　　姒遥狠狠地瞪着姒堇，而姒堇依旧笑看着她。
　　“有你的，姒堇！”
　　最终姒遥还是放弃了对她的瞪视，转身气冲冲地离开了。

　　我饶有兴味地看着姒遥离去的背影，再一转身，发现姒堇也正若有所思地看着那个方向。
　　有意思！或许，姒遥可以是我的一个契机……
　　“公主，”我怯怯地问出声，“我，我是不是给您添麻烦了？”
　　闻言，她先是一震，接着便对我安抚性地笑了笑：“没有的事儿，姐姐你多虑了。遥妹妹她……只是性格如此，并非刻意要为难你。”
　　“那就好。”我呼了口气，同时不忘抚一抚胸口。
　　“姐姐，您且放宽心吧，”姒堇笑着拉过我的手，“好了，咱们还是去御花园赏荷吧。现在这个季节，可是荷花开得最好的时候。”
　　我微笑颔首，随着她向御花园走去。

　　和姒堇一路走一路闲聊着，很快御花园就出现在了眼前。
　　只见此园以一个三门四柱七楼式木牌楼为入口，牌楼两面彩绘金龙金凤无数，个个形态逼真，张扬华丽。而牌楼正中的匾额上有以正楷书写的两个大字，曰：无物
　　“无物？”心中一时好奇，不禁念出了声。
　　“不错，是无物，”旁边的姒堇解释道，“所谓无极而生太极，天下万物的出现皆是从无到有的过程。想来先帝会题这二字，其意所指恐怕就是世间万物了。”
　　“世间万物？”我笑，“御花园里原来竟包涵了世间万景。先帝他还真是好大的手笔。”
　　“姐姐，”姒堇皱眉，“不可以对先帝不敬的，若……”
　　话还未说完，就听园内忽然传来一阵大笑：“哈哈哈，你们南朝人就是懂得享受。看看这个什么石舫，也真亏你们想得出……”
　　我和姒堇互看了眼，接着姒堇召来了身旁的宫女询问：“园中究竟是何人？”
　　“回公主，听说今日太子殿下和晋王殿下要在御花园内陪北岑使者参观，奴婢猜想应该是他们吧。”
　　“子乾哥？”姒堇的双眼似乎亮了下。
　　“走，我带你去见子乾哥。”说完不由分说地拉着我向园内走去。

　　“公主，公主，您慢点～”
　　身后的宫女在紧张地叫着，而姒堇就像是着了魔一样，只管闷头朝前走。
　　而我本来是不打算提醒她的，可眼见着她就要跟迎面走来的一个人撞在了一起……
　　“公主，小心！”
　　眼见两人相撞已是避无可避，情急之中我忙甩脱了她的手，一边不忍地闭上眼。
　　“呀～”
　　预料中地出现了姒堇的惊呼，却迟迟没有出现那跌倒时所发出的声响。
　　我狐疑地睁开眼，不由为眼前的画面吃了一惊。
　　只见姒堇不仅没有摔倒，反而被人揽着腰搂在了怀里。
　　再看那搂着她的人。只见他一身雁衔双绶锦袍，面容沉静，气质内敛。只是那一双过分锐利的眼睛，泄露了主人的精明。
　　或许是感受到我打量的目光，那个人如鹰般的双眼在我身上停顿了几秒，接着嘴角微微上挑，撤走了目光。
　　我亦同时微笑。似这般气质邪魅的人，总能让我在好奇的同时忍不住为之激动。身为同类的激动。

　　“啊，你还不快放手！”
　　就在这时，姒堇已从惊吓中缓过了神，开始不断挣扎起来。
　　那人蹙了蹙眉，像是要说些什么。然而，还没等他开口，就听不远处传来一声喝问。
　　“你们在干什么？”
　　我一挑眉，兴味盎然地看着即将上演的好戏。

　　只见来人一身墨色宽锦袍，漆黑的长发以玉冠高高束起。若美玉雕成的俊脸上无甚表情，只有那紧抿的双唇充分显示了主人的不悦。
　　见到来人，姒堇先是愣了一下，接着饱含喜悦地叫道:“子乾哥”。
　　我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姒堇挣开那人的怀抱向晋王奔去，一边不着痕迹地打量着晋王。因为我感到了一种隐隐的压迫感，这种感觉从晋王出现时就有，很奇怪。

　　“堇儿，你怎么会来这儿？”
　　晋王一边摸着姒堇的头，一边用宠溺的语气问。那温柔的程度，几乎让我都以为，之前他的那种迫人气势不过是我的一种错觉。
　　“没什么，就是和姐姐过来这儿赏荷，”姒堇边说边绞着衣角，声音有几分怯然，“子乾哥，我，我是不是打扰到你们了？”
　　晋王怔了下，随即轻笑：“真是个傻丫头。”说着又摸了摸她的头。而那双漆眸则状似不经意般，匆匆从我身上扫过。
　　我一凛，却又实难从那双如幽海般深邃的眼眸中看出些什么。正要躬身行礼，便见之前还尚在远处的那群人，转眼就要走来。
　　或许是见我一直盯着远处，场中的三人亦回过头去。
　　“是太子殿下他们。”姒堇小声地说。
　　我忍不住皱眉，静看不远处那身着玄色衣袍的太子陪着一个身形高大的男子，越走越近。

　　“我说三皇弟为何去了这么久，原来是遇到了小堇啊。”待那一行人走近，太子看清了晋王身侧的人后，带着几分调侃笑道。
　　“咦，怎么伊索王子也在这儿？”太子打量了一圈，在看到之前的那人后，目光顿了一下，语带诧异地问。
　　“碰巧而已。”
　　之前一直没有出声的人终于开了口，稍嫌冷冽的音调听起来倒也不算太突兀。
　　“是嘛？伊索你的运气倒是不错，一碰就碰上了美人儿啊。”
　　这次开口的是那个站在太子身旁的高大男子。一身斜织暗纹的窄袖方领长袍，肤色黝黑，颧骨丰满，高鼻深目，双眉如刀，又黑又浓，充满北方男儿的气概，加之声音低沉厚实，虽然说着轻佻的话，却也带着一种慑人威严。
　　闻言，姒堇却是不悦了。那一双如水星眸狠狠地剜了那人一眼，复又低下头绞弄衣角。
　　然而那人似乎并不以为意，又笑赞道：“此等容颜，合该是天下绝色啊！”
　　“你～”姒堇又羞又怒地抬头，又嗔了那人一眼。
　　“啊哈哈哈，大王的性格就是这样直爽！”或许是怕陷入僵局，一旁的太子见状忙打起了哈哈，“对了，小堇，你都还没介绍一下你旁边这位小姐呢。”
　　这么快就把话题转移到我身上了？
　　我微微一笑，站出几步，躬身道：“臣女晏朝夕参见太子殿下，晋王殿下，北岑王，伊索王子。”
　　“不必多礼，晏小姐还是快点起来吧。”
　　我直起身，发现周围几人都各怀心思地打量着我。
　　心里已明白了七八分，我笑得愈加恭顺得体。
　　木秀于林，风必催之。这股风，我想我已经找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