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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1、第十一章 ...

  •   纵然周仕安将秦氏母子日日夜夜、时时刻刻“挂”在心头,恨不生啖其肉,饮其血、抽其筋,将二人挫骨扬灰,却竟能生生忍耐下来。直至圣意决断,秦家二人的结局已定,周仕安才终于踏足天牢。

      他将左右屏退,他与秦氏母子说了什么已是无人知晓,只等许久之后他从阴暗潮湿的牢房离开,站在暖融融的阳光底下,却融不开他眼中的阴翳漩涡,更晒不化他满身的刺骨冷意。

      自打科考舞弊案缺了个口,便如泄洪一般将无数大小官员扯进这潭浑水中,牵连出一张密密麻麻的网来,多少见不得人的阴私事儿,也暴露在天下人眼前。

      与倒下的内阁巨擘相比,秦慕城不过只是一介毫不起眼的小小举子,可他的身份和他做下的恶,此次天下人十分的骂名,他独占鳌头得了三分。

      读书人最恨的便是其全无读书人的风骨与气节,只因妬善嫉贤竟与阉党叛逆暗通款曲,不念方钦衡抚育教导之恩,反而以曲报直、以怨报德,构陷出莫须有的罪名,断送方家上上下下数百口人性命,这滔滔罪业已是罄竹难书。

      天下人莫不痛恨唾弃秦慕城,为方家惋叹不止,只是这锥心之痛有谁却能如周仕安一般深入骨髓?

      他生在周家,却长在方家。

      方钦衡与他不仅有师徒之谊,更实有父子之情,与方氏阿姝更是从蹒跚学步便在一处玩耍嬉闹,青梅竹马两小无猜不过如此。

      如今一切支离破碎、物是人非,起因竟不过只是当年嫉他风头太盛,师父也对他十分厚爱——

      以至于他不得不想,若他当年懂得收敛锋芒,不那么锋芒毕露,是否便能避开小人嫉恨,不至于拖累恩师竟招致杀身之祸。

      乾坤不能运转,岁月无法倒流。如今再如何后悔,已是无用。

      他眼中痛色一闪而逝,线条深刻的俊美脸庞反而越见冷硬。

      身旁跟着两个殷勤相送的狱卒皆是一个冷战,讪讪的收起了余下的奉承,不敢多语,只恨不得抢下随从手中牵着的缰绳,亲自服侍周仕安上马才好。

      天牢之内,管你皇亲国戚、重臣名士,到了这地界儿,可都是落地的凤凰不如鸡,往昔的尊荣碾落成泥,不过是挨日子等死的活“死人”罢了。

      这位周御史,本就在这天牢内待了足足三年,最后跌落一地下巴,竟好生生竖着走出了天牢这道门,本就是一个活生生的奇迹,而且还重拜御史之位......自本朝太祖立朝以来,能毫发无伤出了天牢还官复原职的,当是本朝第一人了。

      也正是因此,当年谁也不曾料着他竟能活着出来,狱卒受了贵人指派对他可谓是“多加照顾”。

      虽说这位周御史的手伸不到天牢之内,可他身为今上眼中的大红人,不用他发话,便有无数人愿意为他治一治这昔日的“伤痛”。

      不见周牢头也十分畏惧,千叮咛万嘱咐他们殷勤奉承这位周大人,不可有半点轻忽,能与他方便之处,尽量与他方便,只盼着他老人家大人不计小人过......

      两位狱卒心中发苦,脸上却还得陪着满面的殷勤小心的笑容,目送这位周御史一行远去,直到衣角也消失在转角墙外,方才对视着轻轻吁出一口气——一这些高官显贵,有几个干净的?可秦慕城命不好,做的隐私事都被揭了出来。于他自己是运道不好,于他们却是一道救命符。秦慕城如今的样子,便是他亲娘也认不出来了。也不知道这位周大人看了他如今的尊容,知晓他们对秦慕城多加“照顾”的用心,心头可有稍稍解恨?若他老人家能解解恨,抬抬手放过当年他们的错处才好......

      *

      初雪如絮,被风一吹打着旋儿落在了远处枯黄的草茎上。

      天地间一片皑皑莹白,一阵马蹄声由远及近落下,在崎长关道上留下一串零落马蹄印。

      又见天色渐渐暗沉,路上的行人越见稀少,一行快骑风驰电掣一闪而过,带起的寒风直将酒肆外头插着的幡子吹得呼呼作响。

      酒肆的老板娘好奇地伸头往外看了看,虽说身上都裹着厚厚实实,可看这一行都是些身形精悍的青年男子,看样子倒不像是他们青山镇人,也不知这大雪天的,是谁家来了急客?

      老板娘的好奇心一闪而过,一阵寒风呼啦啦刮过,凉入心底的寒意从衣领的缝隙间钻入,嚣张往四肢蔓延开。老板娘不由一个哆嗦,赶忙把头缩了回来,好奇心如微弱的烛火瞬间被浇熄,把火炉往脚边凑了凑,趴在柜台上复又犯起了瞌睡。

      引起酒肆老板娘一丝好奇心的一行快骑正是周仕安一行。他们自京城出发,披星戴月、昼夜不息的一路飞驰,终于在六日之后赶到青山镇上。

      一行快骑飞掠而过,经过镇上唯一一家客栈时也不见停住,却在左转右拐中绕进一条蛛网密结的偏僻小巷,停在了一扇破败而衰朽的木门前。

      一行人纷纷下马,还不等人上前拍门,那木门已吱呀一声自行开了,然后探出一张平平无奇的男子面容,不是别人,正是曾平。

      曾平看见来人面色一松,眼中透出喜意,松了拽着木门边的一只手,让门方便敞开,膝盖微曲便要半跪下请安,一只修长而有力的白皙手掌握住他半边臂膀,沉声止住了他的动作:“免了,不必行这些虚礼。”

      周仕安的眼神若有若无往巷口瞧了一眼。

      曾平立刻会意,不再强求顺势站起了身,连忙将始终静立一旁,连呼吸声都清浅难闻的沉默众人引入院内安顿,待一行长途奔波的疲惫众人吃饱喝足,便引下去歇息,只留下其中两位神情冷漠身形彪悍的健壮青年隐在暗中,暗中保卫整座院子的安危,他却与周仕安去了一间书房是的屋子里。

      红烛亮起,许久不见吹熄,两道人影倒映在窗纸上,直到打更人手中锣声一响,才见得有道人影一晃,竟是径直从书房迈出,急走几步借力在院墙边巨石一蹬,人影已飘然立于院墙之上。两名暗中守卫一惊,不加思索便要跟上,这道人影仿佛背后也生了双眼睛,只见他轻轻摆了摆手,悄然无声跃下院墙,隐在黑暗中快速往远处去了。两名守卫对视一眼,神情犹豫一瞬,终究不敢违命,老老实实隐匿在原地,不曾发出半声响动。

      这道人影似是有明确的目标,在众多小巷间左转右折,不多时便停在了一户人家门前。

      院外一株槐树满树枝叶枯黄,半落未落,足以将密密落下的飞絮堪堪拦在枝头,在一片银白世界中,留下树荫下方寸之地的些许鲜活颜色。

      只叫院墙乃是用扁扁青砖横着垒砌,可见这间院子的主人家应是吃穿无忧的富足人家。只是不知为何这院墙墙上竟有许多早已干涸的...秽物,十分令人不解。

      再瞧这不高的院墙上蓬草多生,门槛前方寸之地薄灰厚积,聚起一片厚厚尘迹。

      看这样子,主人家已是许久未归。

      而这一些并不为来人所关心,只见人影足尖一蹬飞身而起,轻轻一跃便越过院墙,落在院内时若非足下积雪被踩出轻微“咯吱”声,几乎要教人疑心这道身形轻盈的身影其实是幽魅暗影。

      人影在原地站定片刻,忽而疾步往右厢房方向走去,可却不知为何,眼见离右厢房越来越近,他的步伐越来越慢、越来越沉。最后不过三步之遥,他却顿住了身形。

      风雪交加,飞雪落下簌簌有声。

      雪花落在长睫上,凝成一层冰晶,沉寂萧肃的身影与清冷世界融成一体。

      这道人影似乎极为固执甚至执拗,仿佛只要维持缄默便不会有什么宝贵的东西被打破。

      天空此时乍然大亮,一株如梦似幻的娇艳牡丹在天空绽开,含芳吐蕊、娇艳欲滴,片刻的绚烂后却是永久的别离。烟火如同飞逝的流星,划过天际,很快便急坠于远地。

      烟火的轰然响声,似乎惊醒了来人。明亮到刺目的流光,将来人的面容照的纤毫毕现,清清楚楚、明明白白正是周仕安。

      冷峻的眉眼一松,素来清冷的声音染上一丝暖意:“阿姝,你可还记得你六岁那年,江南进贡了新制的烟火,道宗皇帝独赏了两箱与师父。师父本欲留待年节时,你却等不及了,溜到库房偷偷藏起一枚。”他唇角笑意更深,“入了夜,你竟能瞒了丫鬟乳娘,一个人悄悄摸到了水榭旁放起了烟火......谁知烟火却歪了准头,噼里啪啦在湖上炸开,把湖里的鱼儿吓得直往岸上蹦。师父他老人家连外裳也来不及穿,穿着里衣趿了一双木屐忙忙往水榭赶来。师父从来不舍得动你一根手指头,那次却认真生了气,险些请了家法当真要教训你一顿。”

      右厢房里,一道隐在窗牖后的婀娜纤影默默凝视不远处那道芝兰玉树般的身影,美目中也不由露出星点笑意。她怎么会忘记,那次闯祸险些把水榭烧了个大半,她的一双小揪揪也被火燎了个七零八落,一张脸早被熏成个小花脸猫。当时不过才是个小人家家,早被那一场火给吓的泪眼朦胧。父亲当时既心疼又后怕,若非师兄死命拦着,把责任都往他肩上扛,后来便也不是罚她抄一遍蒙书了事。

      屋外的人,又哪能透过这一道厚厚墙壁看清这一道似实似虚的身影?

      天地苍茫,他温和的声音无遮无拦,在这一方小天地荡开,却在呼啸的北风中,沾染了瑟瑟寒意,余音忽然显得空寂而萧瑟起来。

      北风吹的又急又冷,掀动他暗色的袍角,无孔不入的寒意阵阵袭来。

      他的话落下许久,却久久没有回音,他却全不在意,仍自顾自的说起别话。若非他清朗声音,简直让人以为这是一尊不知冷热的冰雪玉人。

      “师妹,秦氏母子的结局经由圣意裁断,秦刘氏将在半月后于午市行腰斩之刑,身后弃尸乱葬港,不得收尸。而秦慕城数罪并罚,当以千刀万剐凌迟之刑以告天下。”他转为低沉的声音,带着刀刀刺骨的无边锋锐,“他们生不知错,死不知悔。师父常常教导我们以怨报怨、以德报德,这种东西,让他们这么痛快去了,师父知道怕也饶不了我。”他顿了顿道,“人生而多苦,这个道理他们想来会在天牢中明白个彻底。”他声音幽幽,竟让人有一种发自骨髓的不自觉战栗。

      一只纤纤柔荑紧紧扣住了窗棂,娇颜上眉心紧拧,脸上不由自主浮现出懊恼与担忧——她之前故意干扰曾平的调查,便是不欲如朗月清风的师兄淌入这滩泥沼之中,污了他的手。

      她原本的打算,不过只欲借勾结山匪一事,便足以教秦氏母子服诛。

      可后来形势有变,她知道了师兄身负暗旨,欲送先僖宗留下的遗毒一份大礼,借科考舞弊案之力将前朝余孽一网打尽。

      她想让秦慕城拔下这一层伪君子的皮囊,让他尝一尝当年父亲所受声名尽毁、遗臭万年之苦,便只有借助师兄之力。

      如今她得偿所愿,秦氏母子恶名满天下......可她断断不能接受因了此事,让师兄堂堂君子左了性情。往日之时,她困于槐树之囿,日日夜夜恨不能生啖仇人之血肉。可如今大仇得报,她却没有意料中的快意......

      黄泉相隔难复相见,旧日恩仇比起活着的人骤然显得轻薄许多。

      她如今所愿,不过师兄的平安喜乐。不愿他背负仇怨,郁郁寡欢、难得欢颜。

      她心中愁肠百转,却打定了主意绝不肯说一个字,让师兄确定她的存在。因为她如今存在的缘由,怕是又要惹得师兄一场伤心。

      院子里的风雪不知何时起,渐渐的小了些。

      周仕安自说自话,从前程往事至今时今日说了个遍,注定的独角戏终究以能大段沉默而回应他。

      他抿了抿唇角,眼中流露一丝失落,终究只说了一声:“阿姝,如今你已不算秦家人,过个几日,我会择个吉时将你带离秦家,让你与师父父女团聚。”

      院子里仍旧静悄悄一片,不闻人声,只闻雪打枝头的簌簌声。

      他定定的向屋内看了一眼,深深吸了口气转身往外走去。正当他越墙而出,却骤然从四面八方掩杀出几条鬼魅身影,一言不发齐齐朝周仕安攻来。

      银白刃光翻飞,一招招皆是夺人性命杀招,浓郁杀气叫人胆寒。

      周仕安毕竟是赤手空拳,而且独木难支,起初的游刃有余渐渐落于下风,一个不慎竟被一个黑衣蒙面刺客从背后刺中,鲜血喷溅而出,锦袍被划拉开一长长口子,鲜血渐渐将锦袍晕染成暗色。

      数息之间,周仕安不慎竟又连中数剑。他唇色泛白,脚步已然有些虚浮。

      眼见一刺客夺命招式已至喉间,方静姝再也忍耐不得,一念之间已闪身而出,还不等不小心觑见她的惊愕地瞪大眼,她长袖一招,袖中飞出几片翠绿槐叶如闪电一般疾刺刺客心脉。扑通一声,几名刺客高大的身躯轰然倒下。

      方静姝欲闪身躲避,却被一道声音僵硬了身形:“阿姝,你终究肯见我了。”声音中难掩欢喜,甚至透露些许幼时的稚气。

      方静姝若是此时还不知怎么回事,那也枉费她与周仕安一同长大了。

      躲也躲不了,她索性转了身,声音泄露出些许怒气:“师兄,你怎么能怎么不爱惜自己?”竟想得出以身涉险,利用刺客逼自己现身的方法。

      周仕安却笑了,眉间长久积聚的阴霾仿佛瞬间褪去,仍是学堂时那位意气风发的少年:“非常事当用非常法,并不如此,阿姝你只怕还不肯见我。”他眼中如有星芒闪烁,教方静姝恍惚看见往日那个成功逗弄自己时,满脸得意的骄傲少年。

      见她摇了摇头,周仕安唇角翘了翘:“师妹,你仔细感受这附近可有些异样?”

      方静姝经他提醒,才忽然发现不知何时远远近近一些十分隐蔽之处,竟然隐匿了十数道气息。

      她不由看向周仕安,只见周仕安点了点头:“是我的人。”

      方静姝恍然大悟后又满是懊恼,她一心关切师兄,哪里还有心思留意附近的情形?

      这只怕是师兄顺手布下的局,一石二鸟。她是其中一只鸟,那些刺客便是另一只鸟。

      方才心情有些烦乱,她竟也不曾怀疑,师兄怎么会孤身一人来此?毕竟僖宗一朝的余孽虽然七七八八抓了个干净,但这动荡之间却还有些残余势力蛰伏民间,恨难不会对师兄进行报复。

      旧日那熟悉的挫败感一闪而过,她与师兄斗智斗勇仿佛从未赢过。

      叹了口气,她终于肯正视周仕安,问出心中一道疑惑:“师兄为何如此肯定阿姝能以魂魄存世?”毕竟她在众人眼中早已芳魂消散,师兄又不信鬼神之说。

      周仕安脸上笑容却渐渐淡去,眸中黑雾翻涌不歇。他深深看了一眼方静姝,平静的声音下却如冰川暗涌:“上一次我回京之时,巧遇一位得道高人,他说我身上有一道幽冥怨气缠身,是不是为害我而是护我。”初时只以为那不过是个骗子,以些江湖伎俩骗得些银钱花用,那位道长大约看破他的心思却并不以之为杵,只是笑了笑随口说破他几件当世已是无人知道的隐秘往事。

      他不由信了半分。

      加上曾平等人遇上的不明原因的阻拦,以及谋划之时种种太过顺利简直如有神助和他那几度莫名的被窥之感等等足以叫他心中生疑。

      这相信有三分变做五分,由五分变做八分。

      待那得道高人说这道怨气之主暂无害人之心,甚至不知为何还要保护他,但这怨气而生的厉鬼遗留乡间乃是个大大的隐患,便请他说出可疑惑沾染怨气之地,欲将厉鬼收服超度。

      他当时直觉便是不肯。

      那道人纠缠再三,他确实治愈不说。那道士无法,仿佛也是看出了些什么,看着他叹了一声“痴儿”,并交予他一张符箓。告诫他将来这厉鬼若欲对他不利,便可用了这符将厉鬼打散。

      他那时便大约猜到了会是阿姝,又怎么肯用这符害了她?待那道士走远,他便点了火将那符烧成灰烬。

      只是最后肯定会是阿姝,却是在见过秦氏母子之后了——

      他眼中的怨憎对上方静姝的视线,却瞬间冰雪消融不见踪迹。

      是他那些如浮萍般无依无靠的喜悦,瞬息之间就被拂个干净:“师兄,你便当此行没见过我吧。”

      他乍然一惊,紧紧地盯着她,他口中吐出来的声明学过,组合在一起却恍然间不明白其中意思了:“师兄,那位道长说的不错,我由怨气聚而生,亡则始于怨气散。如今父亲清白得雪,秦氏母子亦获其罪,我心中怨气便自然消散干净。怨气不在,便再无我存在之理,”她的视线投向院门外那一株遮天蔽日的高大槐树,“这株槐树乃是我系魂之所,如今它已成颓败之象,却已是明明白白昭示了我时日无多。”

      当年她父亲蒙冤、满族遭诛,她起初日夜悲痛,却也明白往事难改,而师兄尚在狱中,她最重要的事便是保重自己以待来日。她当时还希望藉由秦慕城之力,联络父亲旧友以及朝中正义之士,即便散尽嫁妆她也要汇聚一股力量,先保住师兄平安,再对扳倒马直一党一事缓缓积蓄力量、徐徐图之,以待来日能为父亲昭雪。

      有了这精神支柱,再辅以良医良药,她身体状态有极大起色。可那日不巧,她夜半辗转难眠,索性披衣起身在院中走走,却偶然在秦刘氏房外听见了若有若无、若影若现的奇怪声音。

      她当时心中有些担心,便在屋外叫了一声却无人应答。她便推门进去,发现秦刘氏屋中无人。再后来她便是顺着密道摸到了秦刘氏与其奸夫苟且之所,并且竟然听到父亲蒙冤下狱乃是秦慕城将父亲旧日酒后诗作手稿献予马直一党,由其曲解诗意。父亲获罪,秦氏母子得居首功,她震惊之下不慎踩碎一块碎石,那二人登时发现了她,惊慌之下便将她掐死——

      再后来,秦刘氏竟将她分成一块块烧成了灰,恰恰洒在了槐树根上。槐木属阴,而她又有极大怨气,故而才能让她以厉鬼之身引诱秦慕城,亲手复仇。

      这些却不该让师兄知道了......

      周仕安冰雪聪明之人,瞬间便是明白过来,看着那株槐树却是目眦欲裂,铺天盖地地悔恨让他心脏剧烈收缩疼痛不已——他自以为是的复仇,带来的不是令人雀跃的欢欣,还是阿姝第二次身亡的讯号!还是他亲手所为!

      他是多么愚蠢,当日道士点名之后他怎么竟能没明白,阿姝乃是以怨气立身。他若把她怨气的来源给解决了,她又何来的怨气维持鬼体?

      刹那间,他只觉灵台一片混沌,浑浑噩噩间齿间发冷。刚才明明屹立风雪中也丝毫不知畏冷的人,此时竟颤抖个不停,眼神竟也混沌起来。平日坚韧如磐石的人,此时看来竟有几分无助。

      他仿佛猛然间想起什么,眼中一亮,三五步抢上前,长臂一伸欲要抓住一片衣角,却是徒劳。他眼神微暗,用尽全力将唇角微勾:“阿姝,我去向皇上请旨,请他将秦氏母子二人暂缓行刑。然后,我带着你去寻天下高人,一定会有办法救你的,好不好?”他眼神中是最恳切的请求,仿佛是个执拗的、一定要讨着糖吃的孩子,那些隐约的慌乱恐惧却不自觉的冒了出来。

      人世间最痛最苦,莫不过生离死别。

      方静姝泪盈于睫,但鬼却无法落泪,只有一些浅浅的湿意氤氲眼眶。

      相见难欢,徒留悲苦,这边是她为何一直不肯现身师兄面前的原因。

      郎骑竹马来,绕床弄青梅。

      当年两小无嫌猜,若无此事横生波,大约她此时早已嫁作周家妇,说不定已有稚子幼女绕膝,父亲也能得享天伦——当年,父亲是有意把她嫁给师兄的......

      她忍了忍扑面而来的窒息疼痛,却还笑着安慰说:“师兄,世上能有几人如同我这般能‘活’过来,还能亲手报了血海深仇,目睹仇人身败名裂的?这般的快意,已是上天的厚待了。能眼睁睁看着秦氏母子满怀痛苦畏惧的赴死,实不枉我在这世上来的第二遭。”

      周仕安听着却心如刀割。

      人间最绝望的便叫你分明看见一丝希望,却忽然告诉你那不过是海市蜃楼。

      他以为最痛最苦在当年已捱了过去,却不知如今却有更痛更伤的离别就在眼前。

      他是决计不肯的,又怎么能肯?

      他眼神执拗到顽固,绝不肯接受这个事实。他眼眶赤红、下巴微抬,傲然之中透出一点悍然凶气:“世事无绝对,不与天争一争命,又怎能知道结果?”

      方静姝长睫微敛,嘴角却露出一个苦笑来。自打秦氏母子的结局在传入青山镇,她心愿已了,怨气便开始消散。她再清楚不过了,她的大限也不过这两日了。方才她感觉到怨气消散越发的快了,甚至隐隐有了一些难以维持形体的无力感......

      若能得生,谁人不愿?

      可事已至此,她若露出一丝一毫,师兄怕就要从此生了心障,背负一世了。

      她笑得满足而灿烂:“师兄,今生能与父亲有父女之缘,能与你相识相知,静姝已然无憾了。静姝只愿你此后娇妻稚子在怀,安享一世康泰喜乐。这样往后我去见了父亲,也能告诉他你过得很好,他老人家必定也会为你欢欣。”说到最后,笑声中却有些哽咽。

      这话已是不详,周仕安心中的不祥预感如潮水翻涌,他勉强笑了笑,眼神却是透出几分慌乱:“阿姝,你既愿我人生圆满,那你不亲眼看着又怎能知道我圆不圆满?你听话,咱们找了高人,不管用什么代价,师兄定能留下你,这才叫圆满。”

      方静姝笑了笑,却是用力摇了摇头,她的身影开始溃散。周仕安瞳孔瞬间放大,止不住的惶恐与恐惧之色从他眼中溢了出来,他慌乱无比伸手欲要抓住那一点溃散的气息,却是徒劳。

      “不,不,不!”他伸手牢牢环住方静姝的人形,徒劳无功想要将她锁在怀里,掩耳盗铃仿佛这样便能将她留下。

      方静姝犹豫一瞬,抬起已然溃散大半的手回抱住了周仕安,她头轻轻倚靠在周仕安肩头,低声道:“师兄,往后你要多加保重,天寒记得添衣,暑热勿贪冰寒。挑食不好、饮酒伤身,静姝最后一次叮咛你,你可别嫌弃静姝絮叨啊......”

      周仕安却是大恸不已,即使被打断腿骨也不见落泪的铮铮铁骨却落下两行热泪,被环住的人影如紧握的砂石,时时刻刻都在消失。

      背脊上两滴清泪滴下,方静姝却觉得肩胛一沉,仿佛承受了不可承受之重,她鼻子微酸:“师兄,再见了。”眼中涩涩,忽然有什么东西凄然落下。

      周仕安眼睁睁的看着方静姝最后一丝人影的消散,却怎么也抓不住,俊朗如神的面孔瞬间被疼痛扭曲,叫人触目惊心。

      手掌上却忽然有种异样感,两滴水滴状的珠子缓缓落在他掌心,渐渐凝成了两团水晶状的东西。

      他倏忽握紧了拳中之物,任那水晶状之物的棱角割的他手掌生痛也不肯放松丝毫,滴滴鲜血从手掌坠入银白地面,仿如那两团水晶状物泣血一般。

      ......

      那一夜里,青山镇中不少人家都听见了凄厉的哀嚎声,仿佛孤狼失去了伴侣。

      *

      又十年之后,京城著名京城中鼎鼎有名的单身汉当属当朝太子少傅周仕安,当年的玉面御史仍是无数待嫁姑娘的春闺梦里人。

      可不知为何,这位周大人一直未娶。

      京中传言这位周大人早有心上人,只是心上人早已芳逝。

      再六年之后,却是忽然听说周大人娶了妻。他的夫人听说出生不久,只是出生之时颇有些奇异之事,竟是手握槐叶而生。

      虽是老夫少妻,周大人看起来却一直如二十许人。听说却他们夫妻极是恩爱,这位夫人过门不过一年便产下双生子,真真是十分圆满。
note作者有话说
第11章 第十一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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