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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第二章 ...

  •   天气日渐转凉,最近的食客和投宿的住客都不多,饶是如此,春阳也依旧忙到申初才停歇。
      大堂清闲下来,无事可做的伙计们都倚着门,靠着扶梯打盹儿,周遭满是午后昏昏欲睡的气息。

      客栈外是一圈半旧的青墙,在淮城潮湿的风雨下遍生苔藓,很是斑驳,墙上还挂着一张皱巴巴的通缉令,画了个五官模糊的人脸,也不知贴了多长时间。

      “诶,掌柜!”
      常明趴在柜台后正犯困,蓦地被一个大嗓门震醒。

      来者膘肥体壮,不畏寒冽地穿着单薄的苎麻布衫,肩头拎两只锦鸡,酒气熏天,许是叫了她好几声,话语隐有不耐。

      看模样,像个以打猎为生的……酒鬼?
      常明即刻端起生意人的和气:“客人有何吩咐?”

      壮汉扬着下巴拿鼻孔看她:“你们这里能喝夜酒不能?”

      寻常人想彻夜饮酒,却又不愿付钱留宿的,通常会在大堂里将就一晚,不必管吃喝,天一亮便走,权当找个有瓦遮头的地方避避冷风,这倒并非什么稀罕事。
      但不是所有客栈都愿意收留的。

      她听罢弯起眼角,回答得很委婉:
      “小店子时打烊。”

      言外之意就是过了子时得走人。

      对方低低啧了声,似乎感到不满,可对上常明的视线,又像是很难拒绝这样的笑脸,只碎碎念地别过头,进门寻了张空桌落座,嚷道:

      “小二!上酒!”

      跑堂给他一嗓子喊醒,抹着嘴角的口水。
      “来了——”

      余下的伙计陆续松活筋骨从墙角里起身。
      常明也拍拍面颊重新打起精神,目光往门外投去时,这才发现天色变暗了。

      灰沉沉的,铺着厚重的乌云。

      自己不过小憩片刻,居然已快到傍晚。

      苍穹晦暝得仿佛行将有雨雪,然而又久不见落下,那份阴霾压得人透不过气来。

      越是这样的气候就越少有人投宿,因为远处八成大雨滂沱,旅者多被困在半途,城镇中的客栈反而惨淡。

      大约到酉时三刻店里才等来下一位客人。
      是对中年夫妇,官话说得不利落,带着点地方口音,应该是南宁一带过来的。
      两人要了间普通客房,搁下行囊后,便下楼在大堂用饭。

      或许因天气欠佳,晚间的春阳客栈分明不及白日热闹,桌子稀稀拉拉地坐着几个食客,不是独自一人,便是对坐成双,大家只顾吃眼前羹汤,极少交谈,连七八岁的孩童进门都不吵不折腾,安静极了。

      安静得,甚至有些诡异。

      院外妖风阵阵,将黑未黑的淮城街上还没点多少灯,唯有树影和门前的红灯笼嘎吱摇曳,氛围无端透出几丝邪性来。

      “哎呀!”
      窸窸窣窣的碗盘碰撞声里骤然发出一阵突兀的惊呼。

      周遭的客人都被这动静吸引住,纷纷回头。

      只见那桌的男孩不知吃了什么不对付的东西,竟弯腰吐了一地。
      他母亲在旁替他抚后背,并叫道:“小二,小二!”

      常明立刻神色凝重地站起来。
      饭食营生的客店出现这种事算是极大的失误了,若处理不好后果不敢想象。

      甘橘手脚最快,旁人尚在探头,她脚步已经开动,三两下窜到妇人跟前询问情况,“这位夫人怎么了,可是孩子有什么吃食上的忌讳呀?”
      “穿过对面的巷子便是医馆,我现在就去找大夫来。”

      甘橘刚欲转身就被她叫住。

      “诶,不必——不要紧的。”
      女子一身单薄的绯衣,也就二十出头,给那男童拍了几下后颈,解释说,“是这孩子吃得太急,噎住了。可否劳驾姑娘拿些清水和巾子,我给他擦擦。”

      听见只是噎到,常明悬着的心总算悠悠放下。
      好歹不是食材的问题。
      她随即吩咐:“阿元,让宋大厨切一盘新鲜的香瓜;甘橘,再多备一壶清茶给她们。”
      言罢,朝那女子体谅地笑笑,“刚吐过,要多喝点水比较好,瓜果算是我请二位的,压压惊。”

      对方实没料到能有此优待,顿时感激不尽,“谢谢,谢谢掌柜,真是……给大家添麻烦了。”

      食客们瞧了会儿热闹,得知虚惊一场后又各自埋首回碗里,该吃吃该喝喝,无甚兴趣。
      而嗜酒的猎户恰好坐在邻桌,被地上的呕吐物恶心得不行,偏脾气还不小,骂骂咧咧地抄起碗。
      “脏死了,让不让人好好吃顿饭啊,自己的崽子也不知道拴好。伙计!伙计!我要换张桌。”

      妇人自知理亏,没得又赔了许多不是。

      猎户狠狠啧嘴,“晦气。”

      倒是前面的俩夫妻递来一方手帕,关切道:“瞧瞧孩子吐干净没有,可别又呛着,你一个人照看他也是不易,总有顾不上的时候。”
      如此单身在外的媳妇若非是死了丈夫守寡,就是有什么难处带着儿子投奔亲戚的,女人家赶路难免多有不便。

      “多谢这位姐姐……”

      “没事,没事。帕子不必还了,不是什么值钱之物,娃娃无碍就好。”

      猎户端着酒碗扫视周遭,别的几张桌都坐了人,他犹豫片刻,许是想挑个好欺负的,指着斜里的一个文弱书生吩咐店伙,“我跟那小哥拼个桌,给我把酒菜端来。”

      “是,客官您稍候。”

      常明知道自己手脚不麻利,就不去碍事了,但依然谨慎地盯着伙计们收拾残局。

      开客栈就是这点儿不好,每日三教九流什么人都有,鱼龙混杂,一个不小心,不是年轻气盛的大侠们大打出手,就是不怀好意的地痞流氓调戏良家女子。
      实在是个容易发生事故的地方。

      她得时刻留心,将闹事的苗头扼杀在萌芽之中。

      就在阿元同甘橘打扫桌底下的秽物时,大门口迎客的红绸缎子忽然被谁轻轻掀起。
      那绸花挂在高约一丈的匾额两侧,寻常人抬起手臂也未必能够到。

      常明正注意着大堂里的情况,冷不防头顶落下一道黑影。

      她不自觉地昂首。
      入目是一大把虬髯。

      而凭她的身高,居然……只能看见对方的鼻峰。

      这位来客之高大,几乎到了鹤立鸡群的程度,竟比先前那位肌肉粗结的猎户还要雄壮伟岸。
      两相比较,常明娇小得简直像只鸡崽儿。

      “客……”

      她一个字未及道出,对方已率先发话:“小姑娘,店里有老母鸡没有?烧鸡能做吗?”

      常明:“呃……嗯,能的。”

      “好。”他径自往里走,“上一盘烧鸡,要整只。”

      伙计们倒是尽职,立刻朝后厨喊:“烧鸡一只装盘!”

      此人进来后,大堂内几乎所有食客的目光皆有意无意地落在了他身上。
      气氛无端凝固。

      而男人自己却不在意,他约莫四十岁上下,站在原地略作打量,接着走向那张被猎户嫌弃过的空桌。

      当他坐下的瞬间,每个人都瞧见了这男子包袱上挂着的东西——他把它放到了桌边——是用灰布裹着的,某种长条形之物。

      “那是……刀吗,这么大?江湖人啊?”
      妻子掩着嘴小声问自己丈夫,男人很快皱眉责备她:“嘘,莫打听别人的事,在外头混的,咱们可惹不起。”

      “哦……”

      像是被“江湖人”三个字吓到,一旁的书生禁不住打了个哆嗦,手中的汤匙应声而落,竟滚到了后桌去。

      斜后方正是那绯衣妇人的位置,见离得近,顺手便捡了递还给他。
      所幸没摔坏,哪怕不值几个钱,也总是要赔的。
      而儒生脸薄,头低低垂着,微不可闻地道了句“谢谢”。

      甘橘:“我给您换新的。”

      另一侧,从庖厨里出来的阿元俨然没有品出周遭紧绷的情绪,捧着六七寸长的白瓷盘,喜气洋洋地报菜名,“烧鸡到——”

      常明目光沉肃地看着他一路将酒菜送到虬髯大汉的跟前。
      一整只老母鸡烤得油光金黄,滋滋往外冒热气。
      那人也不拘泥,直接上手就啃,吃得那叫一个有滋有味,压根不在意满堂人的视线。

      他似乎卸下了气场,可常明却不见得放松警惕。

      今天这一屋子的人……

      少女不动声色地环顾整间客栈,从低语的两夫妻到默默无言的文弱书生。

      氛围真是违和得不同寻常。

      貌似恢复了常态的食客们逐渐不再关注那壮汉,然而正中桌的夫妇想是有些畏惧此人,肉羹只吃了一半便叫伙计收拾碗筷送去客房,看样子是打算远离是非。

      “哼。”
      对面嚼着鱼干下酒的猎户就显得轻蔑多了,虽说他是不及这虬髯汉壮士结实,可也不妨碍他鄙视这一帮胆小之人。
      打架还看技巧呢,长那么多肌肉有什么用?说不定就是个四肢发达的花架子。

      两碗黄汤下肚,猎户的自信心陡然暴涨,为了表示不屑,他把搁在桌下的锦鸡连同长弓一并拍出来。
      眉毛挑得那叫一个耀武扬威,就差没把挑衅二字写在脸上,吓得同桌的书生端着碗直往边缘挪。

      不远处的虬髯大汉像是全然未把他放在眼里,连半个眼风都没施舍过来,只大口大口地撕咬着酥香软烂的烧鸡。

      这人不仅生得虎目龙须,连进食的动作也格外凶戾,那獠牙一张一合,看得常明直抿嘴,感觉能一口一个她。

      “唉,吓我一跳。”
      甘橘清理完地板,一面歪脑袋锤肩,一面朝柜台走来。
      “这要是出个什么好歹,可有得闹。”

      常明道了句辛苦,“小孩子没事吧?”

      “没事儿,我看他吐完就接着啃鸭腿去了,胃口好着呢。”甘橘伸了个懒腰,“也就咱们给吓得心惊胆战。”

      常明抚着胸口吐出一口气:
      “那就好,否则老板娘真要付不起你的工钱了。”

      “少来,又想欺负我算术不好。”
      甘橘随手擦着柜台后的摆件,和她闲谈,“你多雇几个护卫得了,省得这样一惊一乍的,小姑娘家开门迎客要面对的麻烦可比旁人大多了。”

      少女整理桌上的杂物,对此不以为然,“咱们店里的伙计也不少,专职护卫不会干别的活儿,等于是凭空增加一笔开支,左右都不划算。”

      “哇……”
      甘橘被这丫头的抠门给惊到了,“啧啧,不愧是生意人,精打细算得一个铜板都不肯放过!你这样可不招人喜欢。”

      常明托腮故意地问她:“啊,是吗?”
      “那我雇你怎么样呢?”

      甘大姑娘立刻比出拇指:“有眼光,这就讨喜多了,最好早晚再多加一个松花蛋——”

      “砰!”

      一声不小的重响横空打断,其中依稀带着点金属的碰撞之音。

      在书生惊恐地注视下,虬髯大汉抹了抹嘴上的油渍,他两眼依旧淡定,旁若无人地擦净十指,挑了一句刺:
      “啧,鸡太肥了,有点子腻。”
      随后慢条斯理地起身,比掏钱袋还自然地从手边长布包内抽出了一把金背大砍刀。

      “唰”的一缕清鸣伴随刀光响彻客栈的大堂。

      先前还挺着胸膛支着脑袋的猎户瞬间打了个怂出天际的趔趄,立刻收敛了。

      “诸位。”
      壮汉抖抖长刀,挽了个漂亮的花式扛在肩头,梗起脖子,“不好意思,接下来得请大家安安分分地待在这间客店里。”

      他笑容危险而散漫,轻飘飘地吐出两个字:“打劫。”

      虬髯汉话音落下的那一刻,空气短暂凝滞了半瞬。
      而后女人和小孩儿率先惊叫出来,夹杂着碗筷落地的声响,大约是谁失了手。

      “诶——别乱动。”
      他把大刀向斜里一指,正对着起身的妇人。
      壮汉晃着刀刃示意,“坐回去。”

      女子犹想解释:“我们、我们只是路过……”

      “坐,回去。”
      重复的这一句加重了语气,与此同时,在边上吃阳春面的两个男人默不作声地推椅而起,也抖出两柄大环刀,一左一右呈掎角之势堵住客栈的几处出路。

      他们竟是一伙的!
      众人脸色皆变,一个猛汉尚且难对付,再加上两个帮凶,就他们这群老弱妇孺以及孬种,根本没有胜算。
      想来三人恐怕早就盯住了这间客栈,只等带头的这个摔杯为号。

      女人别无他法,跟着丈夫瑟瑟发抖地跌坐回桌后。

      对方发了话:“从现在起,任何人不许踏出这大堂一步。”

      常明立刻缩回了柜台下面,用隔板遮住身形,她五指紧紧扣在桌沿上,只露出一双眼睛观察情况,尽量让自己的存在感降到最低。

      店里跑堂的两个,杂役一个,算上厨子也才四人,更别说其中一个还是女流之辈,怎么看都不太能抵挡得了这等体格的贼匪。
      人家带着大家伙,又有帮手从旁协助,个个不像好惹的。

      一时间食客们坐在各自的位子上惶恐万分。

      那男孩儿叼着鸡翅膀,愣了半刻直接“哇”一声哭道:“我要回——唔……”
      他才亮嗓子就被母亲手忙脚乱地捂住嘴,生怕惹恼被这帮狂徒。

      “如大伙儿所见。”

      客栈的门被壮汉两脚踹上,他转身扫视众人时态度十分吊儿郎当,仿佛面对的不过是群待宰的肥羊。

      “哥儿几个是干土匪过活的,今天做这一票主要是为财,所以大家尽管放心,洒家不要你们的小命。”

      妇人躲在她丈夫身后,畏怯地不敢抬眸:“你、你真不会杀我们?”

      听她发问,壮汉转过脸:“算尔等运气好,洒家近日新做了衣裳,爱惜得很,不欲动杀戮。”
      “好了,识相的快些把身上值钱的物件都拿出来,别让我说第二遍。”

      “是不是……”
      书生被虬髯汉冷眼一望,顿时磕巴了一下,他咽了口唾沫,“是不是,只要我们给钱,你就会放了我们?
      “你,说话算话吧……”

      壮汉并未回答,倒是边上的同伙讥嘲道:“你猜啊,猜猜看我们会不会杀你。”
      另一个笑:“还跟土匪讨价还价来了,读书读傻了吧。”

      “行了!”虬髯汉皱眉呵斥身后的同伴,两人瞧着更像是他的小弟,“少他妈在这儿和他废话。你们——赶紧把金银细软放到桌上!”
      他在大堂内拎着刀,闲步转悠,“老老实实交东西,洒家也不是不好说话的人,倘若有谁敢玩儿什么小动作,哼……”

      旁边的猎户尚在戳着鼻子翻白眼,那大刀便冲他面门剁了下去,锃光瓦亮的白刃直没入桌面。

      虬髯汉补充道:“别怪洒家的刀不长眼。”

      猎户差点捅破鼻腔,他抽回手,心有余悸地摸了两把胸膛,算是给自己缓气儿。

      趁着客店众人同土匪交涉之际,甘橘极其谨慎地小步挪动,悄悄往大堂中心靠拢,她站在朱红的木柱旁侧目,和常明对视一眼。
      两人仿佛达成了某种共识。

      少女将目光从柜台隔板上放出去,整个客栈一楼的人与物能尽收眼底。

      夫妻二人咬着耳朵窃窃商量,许是在犹豫给不给银子,给多或是给少。
      酒鬼则心不甘情不愿地揉鼻子,书生正在往怀里掏钱袋,那对母子抱在一团不知如何是好,而角落里还有俩不声不响的食客。

      在这些人中,有一个,是真正的朝廷通缉犯。
note作者有话说
第2章 第二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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