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照胆》卜做人了

1、第 1 章

　　武丁在位五十九年，以元年岁次午铸一剑，长三尺，铭曰“照胆”。

　　一
　　傍晚，曾九重开着车，沿着盘龙街前行。路过中山公园时，骤雨突降，路人纷纷躲避。度过了一个“旱黄梅”，下雨倒不算坏事。在这个季节，大多数人身边少不了雨伞。曾九重也不例外。副驾驶位上扔着把淡紫色的天堂伞，他一个一米八五的男人用这个颜色，有些格格不入。不过这伞的主人原本不是他，是他的女朋友林晓悦。
　　看到伞，曾九重就给女朋友打了个电话，林晓悦说，“怎么了呀？”
　　“下雨了，你伞在我这儿。你有伞吗？”
　　“带了的。”
　　曾九重说，“那就行。”就要挂断，就听林晓悦娇嗔道，“怎么突然关心我了？”
　　“看到伞了。”曾九重说，堵在路上，反正开不动，再打一会儿也无所谓，“还没下班？”
　　“马上。老公，晚上吃什么？”
　　其实曾九重不太认可林晓悦这样称呼他。虽然林晓悦很积极，但他们尚未结婚，他也没足够的钱在城里买房子，别说全款，首付也掏不起。没房子不是大问题，林晓悦家里早早给独生女儿备下婚房，精装修，八十多平，临河。林晓悦的父母也说，钱不算什么，女儿高兴就行。实际上他们也算满意这个准女婿。曾九重心里很清楚，林家父母，包括林晓悦在内，无非看中他个子高，长相说得过去。他长了张可以称之为英俊的面孔，只是眼角微微下垂，给这张脸无端增加了一丝阴沉的气息。
　　要不是这幅皮囊，林晓悦看得上他？曾九重自嘲。他父亲早逝，母亲出身农村，没有固定工作，也就没有退休金和各种保险。父亲因公殉职后追认为烈士，拿到抚恤金后，没过多久便被母亲挥霍一空。她羡慕那些城里女人的鲜艳的真丝裙、时髦的卷发、妆容和首饰。她什么也没有，连男人都死掉了。她一个妇道人家还能怎么办呢？曾九重记得母亲推搡他，让他出去借钱，振振有词地叉着腰，“没办法，我只能花钱买点开心了！”
　　“……嗯，行。”曾九重答应女友，给她带便利店的三丁包回去。雨势渐渐转小，车流松动，他打开车窗，水气扑面而至。城里的雨和农村的雨不一样，虽然曾九重六岁就被父亲带到这里，但他始终记得，很小很小的时候，他坐在祖屋的青砖地面上，背后的条桌供奉着祖宗牌位。暴雨如瀑，砸在地面，声如滚雷。风吹过来，又离开，他冷的发抖。天地是静谧的，静的能清晰地分辨出每一滴雨。他看到一只蜗牛缓缓爬过，留下黏腻的湿痕。
　　那是曾九重对这个世界最初的记忆。

　　车爬上坡，街道两边的泡桐有几十年的树龄，枝繁叶茂，犹如翠绿的穹隆，在雨水的冲刷下赏心悦目地青葱着。曾九重不喜欢这里，再往前开个几百米，就能看到站岗的卫兵。他以前就住在那个大院里，那是他从幼年一直到少年间最不堪的回忆。
　　就在准备加速驶离的时候，曾九重看到一个人，沿着街边蹦蹦跳跳，好像在踩花砖的格子。他下意识看了两眼，那个人没打伞，深色T恤浸透了水，紧紧贴着身体。他只踩某种特定的格子。路口红灯，曾九重停下车，专注地盯着那个奇怪的家伙。几秒钟后他确认，那人就是裴樾，这么多年了，他还住在那个大院里，还是那个老毛病。
　　裴樾是曾九重搬入大院后认识的第一个孩子。他单方面地喜欢裴樾，老想跟他一起玩。不知是他的口音还是脸上的高原红，亦或是父亲的级别不够，裴樾连正眼也不肯瞧他，见了他就横眉冷目。真奇怪，他才那么小，也就三四岁，居然可以做出那么复杂的表情。因为裴樾的冷漠，大院里其他孩子也不跟曾九重玩。在他们玩好人抓坏蛋时，裴樾永远是那个好人。曾九重永远站在一旁羡慕地看着。没人邀请他，没人理他，他连坏蛋也做不成。小孩子有时候比大人还势利。
　　红灯闪了几下，转为绿灯。曾九重甩了下头，他已经很努力地要忘记裴樾了。自从大学里的那次冲突之后，他就再也没出现在裴樾的面前。但有些事忘不掉。晚上，他送走了依依不舍的女朋友，洗了澡，躺下怎么也睡不着。后来迷迷糊糊地睡着了，却发现自己站在教室的讲台上，一大群人簇拥着裴樾，他长高了，穿着校服，袖子挽起，露出细瘦的手腕，手指纤长。
　　“曾九重，”裴樾的声音带着变声期的沙哑，他提前上了两年学，和曾九重同级，“我知道你怎么回事。”
　　曾九重使劲挣扎，但怎么也动不了，脚仿佛被钉在地上。
　　他清楚地记得接下来要发生的事。
　　“你是个同性恋吧？”裴樾做出怜悯的表情，漂亮的眼睛恶毒地眯了起来，“哦，你可真恶心。”
　　“我不是！”曾九重惊醒，心跳如擂鼓。又下雨了，他坐起来，在雨声中擦去冷汗。明天还要上班，他躺下，重新闭上眼睛。这次的梦变换了色彩，模糊不清，仿佛老胶片里的旧时光。他站在城头，远眺黄沙漫卷，落日长烟，关山万重。
　　然后在梦里，他叫出了一个人的名字。
　　第二天清晨醒来，他已经忘记了这个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