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镜湖缘》果子琪

89、旁观者，局内人

　　北冥大帝自投下那句旨意后，便入了舞灵殿内。无论何人来访，一律闭门不见。原本陆续集结的兵力，只待尊主号令下达，即可向镜湖开跋。然而舞灵殿里再无消息传出。
　　整个幽曲黄泉从躁动混乱，蓄势待发的状态回归到一种胶着的宁静，宁静中饱含了惶惶焦灼的氛围。好似鼓胀的气囊，在等待着被戳破的一瞬。
　　没有等来出兵号令，却等来了一个更具爆炸性的消息。
　　“应龙现身！应龙现身！应龙在镜湖现身了！”
　　这震惊无比的消息，以近乎疯狂的速度传遍了四界，幽曲黄泉界当然也不例外。一时间，众人议论纷纷，心思各异。震惊的，怀疑的，慌恐的，还有飞快盘算着前路的。但更多的是争先恐后夺门而出，涌向镜湖方向。谁都渴望在有生之年一睹传说中的应龙的风姿。幽冥内外，顿时冷清了许多。

　　北冥大帝平躺在紫玉床上，盯着洞顶终年无休，安然而落的水珠。
　　一滴
　　两滴
　　真是久违了，这样的平和。平和地，就像紫宸一直未曾离开一般。
　　北冥点点手指，那些未开放的火红花苞顷刻间绽放开来，与原本就盛放着的地狱花汇聚在一起，爬满青灰的石壁。
　　“陌上花开，可缓缓归矣”
　　此句此刻甚是应景，果然论起冷暖情怀，还属人间最佳。北冥想着，嘴角扬起一抹幸福的笑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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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镜湖域
　　沐漌看着神色大变的玉皇天尊大帝，心间划过一道凉意。他已可掌控眼前人的一切，包括取走他余下的生命及之后世世代代的轮回机会。然而呈现在他眼里的玉皇天尊，更像是灯尽油枯的老人，在为零星残留的命理做着最后的挣扎。

　　应龙出现之时，玉皇天尊的脸色便已然灰白，心中也是一片死灰。
　　四界之中皆知，应龙的强大与罕见，但只有少数者知晓，世间之所以造就应龙，正是对天地乾坤的整肃，对失衡四界的重塑。应龙现世之时，代表着四界的运转，到了需要它出现的时候。
　　此刻，玉皇天尊才有些悔悟，他的心，早在青龙之乱时起，便已蒙上了不正及私欲，且越缠越紧，越陷越深。甚至这黑暗的种子，埋藏在更早更早……
　　斗还是不斗？
　　既已走错，是否要为活下去，与应龙相抗？

　　“回头仅需一步，这般道理，过去的你万万不会参不透呐。”一道熟悉的声音划过镜湖水面而来。星宿仙君悠悠出现在半空。
　　玉皇天尊先前还想不通那黑衣人为何忽然违背契约，放弃混沌苍元，此刻见着了星宿仙君，一切便解释地通了。只不过，要能带着玄女突破他特意设下下的重重困术，应该很难才对。自知晓玄女是那黑衣人的软肋，他可是又费了许多心思在监视星宿宫上。
　　“万万年都过去了，又何必再有贪恋，顺应命劫吧。”星宿依然在劝，心中多少顾念着曾经一起修习的光阴。“应龙既已长成归位，也到了放下一切的时候了。”
　　“你早知道应龙会现世？”
　　星宿仙君的语气太过平静，令玉皇天尊不得不惊疑。
　　星宿仙君叹了口气，算是默认。
　　“那你为何不早早提点于我！”玉皇天尊痛心一吼，他也知道错于己心，只是，只是，星宿怎可眼睁睁看着运转至今的四界之世终结于自己手中。
　　“你知晓的，星宿宫设立之初，便只负责阅古卜新，观世事而不插手，参其命，顺其意。”星宿仙君看着天尊，眼神中有一丝无奈，有一丝陌凉。自九天的花池里救下小丑蛇起，他便参到了天地之意，也一直顺势而为，从不试图扭转天机。应龙会与丢失的浴血红鳞相遇，会经历生死之境，会通穿四界内外，这一切的一切，他只做旁观者。
　　或许会有零星的几个瞬间，他出于某些原因，“不小心”地泄露些消息，旁点当局人，然而有些人能明白，有些人却在装糊涂。

　　“也罢也罢”玉皇天尊苦笑了笑，口中默念着昔日修习的心书之言。“因果自造，不在旁人”。
　　“选择由心，亦不在旁人”星宿仙君道出接下来的一句。彼此心中已是明了。玉皇天尊大帝终还是回头了一次。

　　放弃这一战，可免去四界生灵涂炭之大灾。应龙是天地造物，当也知晓其中道理，作出退让。可是应龙不仅是应龙，也是沐漌。若是沐漌，会安心放过近在眼前的仇人吗？
　　星宿仙君望了望一直静观在旁的应龙。应龙的眼睛是黑中泛红的，直视而去，瞬间能感到扑面的杀意冷肃，鲜血淋漓。星宿仙君也未能抵得住这般摄心的寒意，他几乎是立刻作了判断，此时的应龙哪里是应龙，只是应龙的身子包裹了沐漌的心罢了。纵然如此，他还是决定为那人求一求情。
　　“小丑蛇，你还认我不？”
　　沐漌点了点头。
　　“虽说旧情相胁最是无赖，但可否看在我救你一命的份上，放弃一战？”
　　沐漌盯着玉皇天尊大帝，目光似要在他身上盯出两个窟窿。
　　“结仇易，解仇难。依然是那句，选择在心，由不得旁人。”星宿仙君叹道，结果如何，已是他这个旁观者不可操控的了。奇怪的是，说完心中所想，就如卸下了什么重担一般，连身子都轻了起来，软绵绵的，就想睡倒，睡倒……

　　“怪老头！”沐漌眼疾手快地伸出一爪，接住了忽然下落地星宿仙君。再看他时，能感受到他的气息渐渐消失……其实在他出现之时，沐漌便感受到了，一个魂魄黯然，即将离散的生命……这也是他未曾直接开启相斗的原因。
　　“想来星宿从九天至此，也遭受了你不少的照顾吧。”沐漌重重地道出“照顾”二字，对玉皇天尊神情中流露出的惊忧感到可笑不已。
　　这话无疑又是一道诛心之剑，钝痛涌上之后，玉皇天尊才迟迟想起，都是自己造的因……

　　“算了……也不全……是因为此…………”
　　星宿仙君断断续续地说着，其实拼死离开九天，扭转混沌苍元困局，劝退玉皇天尊。做完这些事，很难说他还是这局的旁观者了。违背星宿宫的原则，是要受毒誓反噬，命数之罚的。所以或许没有玉皇天尊的术法，他也活不了多久了。
　　然而这是他的选择，选择由心，亦不在旁人。

　　“你记得，记得替我再喝一壶……喝一壶……红丫头酿的……酿的……那才是，才是……真的醉啊……”
　　星宿仙君笑着，好似已喝到神仙醉一般，安然闭上了眼。魂魄消散，躯体化为虚无。

　　玉皇天尊被这一变故彻底惊懵了，短暂的时间里，他经历了时代的终结、残喘的命数、迟来的悔悟，以及，与旧识的死别。他忽然想起那句：
　　“这四界中，能和你平辈相称的，也就剩不了几个老东西了。”
　　片刻之间，就只剩下他自己了。在这余下的日子里，慢慢等待着相同的消亡。
　　不，他造的因，可能已注定不会有安稳的下场了吧。
　　他原本以为，逝去才是最可怕的，但此刻他忽然感到，更加可怕的，原来还有孤独。
　　孤独于除了自己，没人再有着与你重叠或交集的记忆，孤独于虽身处在日月更迭之中，却仿佛记不起那些千年万年是如何度过的了。

　　原来所谓的无尽的生命，是要有可以共同分享记忆的人的存在，才存在的。随着星宿仙君的离去，将那些漫长的过去也一并带走了……

　　“因果自造，不在旁人；选择由心，亦不在旁人。因果自造，不在旁人；选择由心，亦不在旁人。因果自造，不在旁人；选择由心，亦不在旁人……”
　　玉皇天尊大帝一遍又一遍，一遍又一遍地念叨着这两句话，似要抓住这最后的对话，抓住最后的记忆。悔恨支配下，他的脑海里反复就只剩下这两句话了。
　　“因果自造，不在旁人；选择由心，亦不在旁人。因果自造，不在旁人；选择由心，亦不在旁人。因果自造，不在旁人；选择由心，亦不在旁人……因果自造，不在旁人；选择由心，亦不在旁人……”
　　只要一停止，他就止不住地心慌。所以他便一直的念着，念着……

　　沐漌静静地看着眼前的一切，静静地目睹着玉皇天尊大帝，入了疯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