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年》卜做人了

2、第 2 章

　　四年前，李锐刚从网上查到预录取通知的时候，家里出事儿了。
　　李锐他妈身体一直不太好，过年那会儿就瞧着没精神，脸色蜡黄。李锐忙于复习考博，就没太在意。等他答辩也答了，通知书眼瞅着也要到手的时候，他妈忍不住给他打电话，吭吭唧唧，让他回家来“看看”。李锐因为复习答辩，把几份家教都辞了，银行卡就剩下五百多块钱。买了坐票，十四五个小时坐回去，一开家门就觉得不对劲。他妈躺在床上默默流泪，满屋子中药味。
　　“到底怎么了啊？”李锐追问，他妈这才说实话自己动了手术，乳腺癌，幸亏发现得早。李锐脑子里响有个锣在敲，嗡嗡直响。他妈又哭诉他那个没用的爹成天到晚只知道喝酒搓麻，为了二十几块钱的砂锅和她争吵。“以前那个坏掉了嘛，我想煮药就买个新的，他不肯……”
　　李锐出门，去小区外头的农贸市场给他妈买了个新砂锅。他后悔考博了，应该先找工作。可已经六月初了，现在找工作即便找得到也错过了落户的时机。一方面，他希望留在大城市，赚到钱的机会更多，另一方面，他又担心妈妈的身体。假如放弃读博回到家乡的小城市，他一个文科生，只能考教师。熬着中药他用手机搜了下本地的招考名额，愈加失望，全区就招一个初中语文老师。公务员和事业编的考试也早过去了，他还能干吗？去企业当文员？招聘信息很多，可月薪都在两千上下，还不如他做家教赚的钱多。
　　而且他不想放弃学术，他喜欢自己的专业，心里总抱有对未来微弱的期许。
　　伺候了几天妈妈，李锐得回校处理毕业事宜。刚从火车下来，他就给以前家教的老主顾打电话，李志勇特别热情，“哎呦，弟弟，考完啦？”李志勇和李锐都姓李，还是同省出身，有道是一笔写不出两个李字。“我家那皮猴子谁教都不行！就得你来。”李锐既然下午没事，就干脆周一到周五辅导皮猴子写作业，周六复习加写作文。皮猴子人小鬼大，见了李锐嘴甜的不得了，“哥哥，听说你是博士了！”
　　“什么呀，”李锐地铁转公交花了差不多一个半小时才到李志勇家，“不想读了。”
　　李志勇没出差谈他的大买卖，正在家翘着二郎腿，一听这话就蹦起来了，“哎哎，弟弟诶，”他也不嫌乱了辈分，称兄道弟的乱叫，“这话怎么说呢，知识就是力量！能读书多好啊，你看看我，念到高中就念不下去了，做梦都想上大学！”
　　“我倒宁肯没念过大学……”李锐简单说了说家里的变故，耷拉着头辅导皮猴子写作业。皮猴子哪里坐得住，八个字抄四遍，足足抄了四十五分钟。李锐费劲口舌，这小祖宗才不情不愿地写完作业，然后欢呼着奔进卧室，抱着手机打游戏，再也不看桌上的作业本半眼。
　　李锐检查完拼写和乘法表，把作业和课本收拾整齐。李志勇劝他想开，人吃五谷杂粮不可能不生病。李锐看他眼珠子滴溜溜转，总觉得这胖子有话想说。他忙着回学校，也没在意。第二天再来辅导皮猴子，李志勇等他检查完儿子乱七八糟的卷子，才悄悄说，“哎，弟弟，我多句嘴，你别气——你现在缺钱，是吧？”
　　李锐苦笑，“缺，我都想卖血了。”他爸九十年代中期下岗，妈妈病退，家里能供他读到大学已经相当不易。他还为了理想考研——考什么研！就不该考。读博更不应该了。昨夜他翻来覆去地琢磨，还是得去上班。哪怕去工地搬砖呢……就可惜他这么多年读过的书，竟然连给他妈治病的钱都换不来几个。
　　“我呢，有个朋友。”李志勇眼珠子还是滴溜溜转，“他吧，有回在我这碰见你，对你印象特深刻。”
　　李锐莫名其妙，“哦。”
　　“他呢，喜欢文化人。但是他家里以前逼他学理科，没机会接触什么文学啊历史啊，还有那、那叫啥来着？哲学。”李志荣一边说一边搓手，好像很犹豫，“你要是愿意，我就跟他说一声，牵个线搭个桥，他有钱，比哥有钱多了。你去给他上上课，讲讲……哲学，”说着挤挤眼睛，“几个钱算什么呀。”
　　就这样，李锐认识了孙胜利。起初李锐单纯地以为就是去讲课，还被感动了。孙胜利家的书房里满满的都是书，书桌恨不能躺得下三个人，摆着《卜辞通纂》、《甲骨文字释林》、《走出疑古时代》、《郭店楚简校读记》、《汉语方言学》……乃至《语言论》和一本《纳西象形文字谱》。
　　“你对文字感兴趣啊？”李锐问，“不过，这都不太适合初学者。”
　　孙胜利手里盘着核桃，点点头，“那什么书适合初学者？”
　　李锐试探地问，“您……学过现代汉语吗？”
　　“我说的不就是现代汉语吗？”孙胜利笑嘻嘻反问，“我又不是古代人。”
　　一听就外行了吧。李锐决定从头开始讲起，他拿出本子和圆珠笔，画了个舌面元音舌位图。
　　……
　　别找借口。李锐拍拍脸。孙胜利靠着床头修身养性，闭眼盘他的珠子。李锐那书看了半个钟头都没翻一页，从研三到现在四年了，起初还能自己骗自己为科研向金钱弯腰，后来呢？书看了几本？论文写了几篇？那些雄心壮志渐渐地消磨了，李锐自己鄙视自己。就是为了钱，装什么清高。真要是清高，当初就该甩开孙胜利的手，挺直腰杆走出去。
　　“哎，你下星期没课吧？”
　　“早没课了。”
　　“哦，对。”孙胜利凑过来，“你没课就陪我出来逛逛。”
　　“去哪儿啊？”李锐警惕，“我不去那些乱七八糟的地方。”
　　“想什么呢，就是去博物馆逛逛。”孙胜利挠挠李锐的下巴，“知行合一，对吧？光听课也得实践。咱去博物馆瞧瞧，你来当导游。”
　　“先说明白了，博物馆的藏品不能买卖。”
　　“你当我傻呀！我知道博物馆的东西不能买。就这么说定了啊，行了行了甭看了，你也看不下去，浮躁。”孙胜利脱裤子，“还是睡觉吧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