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幕末》雪村耀

4、这个世界本该弱肉强食

　　在试卫馆的日子虽然清贫，倒也自在。
　　八月的气温正是最高的时候，大家几乎都懒的动弹，每天要不就躺在床上无所事事，要不去了道场也无心练习，只是举着刀站一会儿都觉得疲惫。
　　“好无聊啊新八！这种无所事事的日子过久了也会觉得很累啊！”平助躺在道场的地板上伸着懒腰，旁边一脸百无聊赖的新八盘腿坐着，左之助也一脸疲惫的样子靠在墙边上小憩。“这也是没办法的事。总不能上街试刀杀人吧？”左之半开玩笑地应着。
　　左之是个拥有西洋雕刻般轮廓的美男子，平日里待人处事也比较温和细致，但现在也把“杀人”这样不着边际的话挂在了嘴边。
　　斋藤此时却是对这三人的清闲自在羡慕不已。
　　也不知是从哪里跑出来一群小孩子，他们口中唤着“山口哥哥”。“哥哥”这个词听起来十分短促，像是江户那种口音特有的掐尾音的习惯。
　　斋藤被这样一群小毛孩子搞的很是莫名其妙，而总司看到他们的一瞬间却是露出了一张灿烂的笑脸。他边笑还边回应着孩子们，张开了双臂。
　　——“嘿！呀！哈！——喂喂喂，总司哥哥，快教我们剑术呀！”一个孩子王模样的家伙拿着木棒敲打着总司的屁股，还一边嚷嚷着。总司丝毫没有生气的样子，他将孩子牵到斋藤面前。“要学剑术找阿一哥哥呀。”总司用着和小孩子说话时那种特殊的口气和他讲话，斋藤都觉得有点不好意思，特别是总司用小孩子一样的口吻叫“阿一”的时候。
　　“剑术什么的我不在行，不要误导了孩子们，还是冲田教比较好吧。”斋藤随随便便找了个借口想敷衍过去，毕竟实在是不知道该怎么应付小孩子。
　　“你说谎！”好几个小孩齐声喊，“总司哥哥都和我们说了，山口哥哥的居合斩可是超厉害的，是和总司哥哥一样厉害的人！”这下子斋藤被好几个孩子包围在中间，面露难色，斋藤这样的人，无论如何这种情况还是第一次遇到。
　　看着斋藤这么为难的样子，总司忍不住大笑起来，似乎对惹出斋藤各种各样的表情乐在其中。
　　“好啦好啦，阿一，和孩子们都那么认真干什么？”说着他让孩子们在本堂前的石台上站好，捡起一根木棍儿，“那么我们接着上次的教……”
　　孩子们齐刷刷地站好，认真听着总司的每一句话。那真是一种难以言喻的感觉。孩子嘛，都喜欢黏着对自己好，又喜欢小孩子的人也是理所当然。可不论是那个孩子王，还是胆小鬼，不管是男孩还是女孩，他们都很喜欢总司，像一只小小军队一样听着总司说的话，总司怎样做，他们便学着怎样做。
　　那时斋藤就觉得他真是一个怪人。

　　“喂，阿一，你也来一起啊，过来嘛！站到我这边来。”总司依旧是孩子般地笑着向斋藤伸出右手，示意斋藤站到孩子们中间来，而孩子们也用大大的眼睛望着斋藤，像是认同着总司这样的做法。
　　斋藤妥协似的叹了口气，“只有这一次。”然后捡起一根树枝，不是摆出正眼的架势，反倒是蹲在地上写起了伊吕波。
　　“你们听好，以后的世界，空有一身高明的剑术也是没有用的，你们只有不断积累知识才能做了不起的人才。”
　　似乎有些疑惑的，孩子们默默地看了一会儿，却没有任何人打断斋藤……而总司也是站在一旁看着他他的动作。
　　“明白吗？”斋藤抬起头问道。
　　“知道啦！”孩子们齐声回答道。斋藤在地上写出大大的字做示范，孩子们便蹲在旁边，用手指在地上一笔一划的摹写着。
　　阿一意外的特别认真呢。
　　等到孩子们累了，回家了，总司就随便找了个台阶坐着，鼓着腮帮子吹起孩子送给他们的风车，斋藤则是斜靠着柱子站在一旁，“在现在这样的时代啊，似乎高明的剑术比知识更加适用呢，阿一怎么想的呐？”总司漫不经心地问着。
　　是啊，高明的剑术可以让自己在这样的乱世活下去，或是作为一个武士而光荣地死去。剑术就是取人性命的伎俩，刀剑说的好听那是武士之魂，可说难听点可不就是杀人的工具么？在拿起剑的那一瞬间，就必须做好了觉悟，要么被杀，要么杀死别人。
　　“那么，我问你，你是为何练习剑术，又为何挥刀？”斋藤反问着。
　　“啊哈哈哈，难道不是为了杀人吗？”
　　“……我不愿他们再去做和我们一样的事情。”
　　“阿一啊，还真是个温柔的人。”
　　……
　　其实斋藤自己心里明白，他并非什么温柔之人，他现在所经历的无论任何事都没有可取之处。他知道他有一天可能也会死于他人刀下，只是现在还没有遇到能结果自己的家伙罢了。他一路来杀了许多人，那些人都与他素不相识。
　　最痛苦的，莫过于在杀掉一个人之后啊，想到这样的一个人，也有父母亲人吧，每个人都有自己的故乡，都是生活窘迫的下级武士……而一个名为“山口一”的武士却
　　用一双罪恶的手，杀掉了这些武士，想想都对自己感到厌恶不已。
　　“时候不早了，今天该是轮到我们做饭吧？”斋藤沉默了一会儿，岔开了话题。
　　“嗯，说的也是呢。”总司点头和着，大概是察觉到斋藤此时此刻的心情，他什么也没有问。
　　总司当时仅是几句玩笑话带过去的回答，让斋藤也不明白，冲田总司这个人，究竟生来就是个恶鬼，根本不把人命当回事，还是这种杀人的勾当，不说的轻松一些，自己也过意不去呢。

　　——为何而成为一个武士，又为何挥刀吗？说是因为不想死吧，好像也没有任何错误。刀上存在着两种力量，一种是杀掉对方的勇猛之力，另一种呢，则是害怕被杀的恐惧之力，它们总是保持着绝妙的平衡，寄在刀上。
　　总司再试卫馆的这么多年里，一直都把练习当作决斗，若是不想死就好好拿出干劲来拼吧——就是这么简单的事情。所以他剑术进步的飞快，甚至以惊人的速度赶超近藤。
　　那还要从许多年前说起吧，那时候天保年间饥荒刚过没多久，总司出生于一户苗字带刀的人家，然而家人几乎都在饥荒时候离散，迫于生计，姐姐只好将总司送到近藤的道馆去。
　　有些时候，人就是会记得一些很小的时候发生的事情，就像那天夕阳西下，姐姐一如往日一般的温柔平静：“总司，从今往后，你要在这个道馆生活了，姐姐有一个很长很长的旅行，不能陪着你啦。”她以那种和孩子说话的口气说出这番话，总司记得那时姐姐笑着，其实那样的笑容几乎是竭尽全力挤出的吧。
　　明明啊，离别是一件那么悲伤的事情，以至于总司过了好久也忘不了姐姐那样的笑容，明明那么无奈，明明就不想要做那样的事，可还是笑着去做了不是吗？或许从那时候开始，总司就对笑的含义产生了什么误解……
　　总司是可以理解姐姐的，因为不想再看到她因为生活的窘迫而落泪，更不想看见她在自诩武士的奸佞小人面低声下气，或许自己离开了，姐姐会轻松不少吧？
　　那天姐姐的离开的背影，在夕阳之下拉的好长好长，让人觉得从道馆下坡的那段路，很远很远。不会再见了吧，总司当时也不算太小了，大概能明白姐姐的意思，他一直沉默的站在那里，大概是在汲尽西下的太阳所有的余温。近藤见他一直站在那里，不说话也不走，便也陪着他站在一起。
　　有试卫馆的门徒练习完出来，见他们所敬重的少师傅竟然陪着一个毛头小子站在一起，心里多少有些不高兴，嘴上没说什么，却早已暗暗在心里对总司有所排斥。在试卫馆里，门徒们总是对总司呼来喝去，摆出一副理所应当的姿态，小小的总司便一个人，也许一天要扛着很重的护具来回好几趟，道馆的地板也成了专属于总司负责的事情……
　　这些近藤都看在眼里，他很想去帮帮总司，可是他知道，他不能这么做。
　　总司这个孩子啊，自尊心太强了，他不会允许别人出于同情而帮助他的，况且即便是出手阻止了那些门徒那样的行为，在近藤不在的时候，他们一定会对总司加倍的报复回来。
　　总司依稀记得是在刚去道馆的时候，因为不想被看作是吃闲饭的，便跑去做些杂活，那天他正跪在地上擦地板，一个将头发束成总发，看上去比他大一点的少年走过来，“喂，野种，我们可是看你不爽很久了。”那人一只手插着腰，毫不掩饰眼中的轻蔑。他后面跟着几个和他年龄相仿的男孩，每个人都比总司高好大一截儿。“你和他废话那么多干什么？动手啊！”一个男孩不耐烦地在后面喊道。
　　……所有人都是这样，这个世界，弱肉强食。弱者永远会被别人欺负，唯有成为强者才能保护自己。
　　总司不止被这么针对过一次，然而他并没有抱怨过，他知道自己留在这个道馆的权利都是姐姐多少次低声下气求人换来的。当然，既然弱者理应被欺负，那也就是说，只要变强了，便可以报复回去了吧？于是他努力地学习剑术，加上他本身聪明的头脑，剑几乎是在以看得见的速度进步着……
　　痛吗？痛啊……好痛，好难过……姐姐，好想你，姐姐……姐姐……
　　过了五六年的事情，直到现在，还是那么深刻地出现在梦里了……那个熟悉又遥远的背影，她温柔地说着再见，却是再也不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