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海局纪事》闻焉罗

13、番外-夜归吴

　　番外夜归吴

　　1
　　都城的冬天总是很冷。
　　天一冷，乐府里每天报修琴弦的数量就直线上升。萧墨轩本来只打算派几个小学徒去买，自己好在府里挨着暖炉；转念一想，月底就是皇室办宫宴的日子，万一出了差错这偌大的乐府可能就要被夷为平地，还是走出了温暖的室内，亲自裹着厚披风上街。

　　一路上有不少百姓和他打招呼。皇城本来就不算很大，大部分达官显贵都住在与外城交接的地方，只有他们乐府因为工作性质特殊，随时有可能被传去加班，才在中轴线上的这处风水宝地长待了下来。乐府令公务繁忙，偶尔得闲还要带带学徒，萧墨轩便极少上街；再加上他本来就是能不上街就不上街的家居爱好者，这几次在大众面前露脸的机会就变得少之又少。

　　结果事情后来朝着不可控的方向发展了：都城百姓几乎人人都知道现任乐府令是个府里蹲美男，以至于萧墨轩每次上街都得穿斗篷戴兜帽。好在以都城的开放程度来说，大街上有几个戴兜帽的人不算什么稀奇事。

　　他腰带上挂着个荷包，慢慢悠悠地往乐器商人集中摆摊的地方走去，一边四处张望着。

　　远处的一家会馆里突然拐出了三个雪白的身影。萧墨轩眯了眯眼睛，对在冬天穿白色衣服的人感到十分不解。那三个人影渐渐走得近了些，他趁机迅速地打量了一眼。这三人着样式相近的制服，其中走在前面的两个小女孩一个腰上挂着把重剑，另一个斜背着杆比她还长出一截的枪；背重剑的女孩子拿着串糖葫芦，正往另外那个女孩子的脸前递。走在稍后面的是个青年男子，面容英俊，五官柔和，眉眼含笑，一头白发在人群中显得格格不入，正叫前面的两个姑娘别走太远。这人腰间佩着把长剑，隐隐约约地让人感觉有股仙风；仔细一观察，仙风好像又消失了，仿佛他只是江湖上一个普通的修真人士。

　　大概是哪个门派的弟子吧。萧墨轩想，不过他们的制服倒是挺好看的，相比之下乐府的制服简直是……

　　其实他想错了。这三人确实是来自江湖上的某个门派，而且还是最近名声愈噪、甚至连皇帝都想接见的修真界名门大派——昆仑宗；那青年男子正是在山上闲得无聊于是带两个首座徒弟下来玩的宗主尉迟炀。挂着重剑的祁烟璟强行往本来不想吃冰糖葫芦的萧映夜嘴里塞了一个，惹得后者正要摘下枪戳她。
　　萧映夜嘴里含着一个山楂球，含糊不清地道：“师父，那边有个好看的大哥哥。”

　　尉迟炀顺着她的目光看去，果然看到了戴着兜帽的萧墨轩。

　　他道：“是挺好看的，不过他戴兜帽干什么呀，脸挡了一半，太可惜了。”

　　尉迟炀才感叹完，后面突然传来一声大喊：“打劫啦！！！”紧接着响起了一阵越来越近的杂乱脚步声。
　　他看也不看，顺手抽出张黄符，手腕一抖，那张黄符宛如刀锋一样穿过抱着一个包裹正在拼命逃跑的小偷的后衣领，把他钉在了一旁的墙上。薄薄一张黄符与墙相碰竟发出了刀切砧板的声响，把墙壁切开了一个不浅的小口，还在兀自嗡嗡震动着。

　　尉迟炀这一招力道使得极巧，擦着萧墨轩面具的鼻尖而过，卷起的劲风刮掉了他的兜帽，露出了刚才被尉迟炀评价为“不看一眼着实可惜”的脸。

　　前者则似乎就是冲着弄掉他的兜帽这一目的去的。

　　尉迟炀如愿以偿地看见了萧墨轩的脸，心情顿时大好——见着美丽的事物总是能让人心情愉快的。

　　萧墨轩被这电光火石间的变故惊得愣了一下，而后缓缓朝刚才黄符飞来的地方看了一眼，看到了尉迟炀正面带笑容注视着他的脸。

　　宗主带着他的两个小徒弟继续往前走，很快走远了。萧乐府令却一边往前走一边戴上兜帽，顺便不敢相信地摸了摸自己红得发烫的脸。

　　2
　　萧墨轩私下里拜托了不少朋友来找那天街上的那个白发青年，果然找到了——昆仑派如今名动四方，想不知道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人找到了，接下来就得想个办法骗他来乐府。萧大人还没想到合适的理由，皇帝倒是替他先想到了。
　　那天被抢的包裹竟然是给公主的生辰礼。
　　皇帝为了报答这位年轻人，便邀请他参加今年的宫宴。尉迟炀本意要拒绝，因为江湖上的人向来不愿与朝廷扯上什么关系；然而邀请他的是当今天子，不去实在是有失尊敬，只好半不情愿地答应下来。

　　礼部今年突然良心发现，把三品及以上官员的座位和特邀来宾安排在了一起。萧墨轩今年总算可以放手让学徒们干，一边暗自庆祝自己从台上挪到台下花了不知道几年的功夫，一边高高兴兴地在一群从三品文官当中找着自己的位置。
　　这个位置不错，正好在中间，还挨着认识的人，他想。

　　第一个节目就是乐府的新曲。萧墨轩从交谈中抽空抬头，试图看看有没有哪里的学徒衣冠乱了——这可是不可饶恕的错误。

　　错误还没来得及检查，他直直撞上了坐在正对面的尉迟炀的视线。那人正与一旁的工部尚书交谈，好像算准了时机似的停下话头，向这边望来。看见他愣怔的表情，还朝他人畜无害地笑了笑。

　　萧墨轩被他看得不明所以，猛喝了一口杯里的酒。
　　堂堂乐府令，竟然折在这种小地方上了。
　　说实话，这还是他第一次参加宫宴。以前的参加虽然凑合算数，但也只是奏乐结束后迅速地离场，实在说不上是正正经经。他平时基本都喝茶，又没有什么不良爱好，自然不会知道自己酒量其实非常不行。

　　当晚，责任感作祟的尉迟炀把散了宴还在发呆的萧墨轩半抱半扛地送回了乐府，一路上引得不少少女侧目。

　　萧墨轩酒量不行但酒品却极好，脸不红气不喘，任由他折腾。扛着走了一会儿自觉这种姿势可能会毁了萧大人的形象，便改为抱着走。萧墨轩一声不吭，只是盯着他看。

　　尉迟炀见他盯了半天，仿佛傻了似的，道：“看我干什么？”

　　萧墨轩反问道：“那你看我干什么？”他一边着重强调了这个“你”字，末了好像受了什么委屈一样撅了撅嘴。

　　尉迟炀道：“真想知道？”

　　萧墨轩肯定地点了点头。

　　“因为你好看。”尉迟炀趁着他醉，说的肆无忌惮起来。话一出口莫名觉得有些流氓，又补充道：“你长的好看。我很喜欢。”

　　萧墨轩听了，脑内思考了片刻，道：“喜欢什么？“

　　尉迟炀以为他没听清楚，道：“你。“
　　说完才忽然发觉自己被套路了。

　　萧墨轩得逞，满意地道：“你也好看。比我还好看。“

　　心情复杂的尉迟宗主回到客栈，越想越觉得不对，挥了挥手道：“你俩过来。“

　　正百无聊赖地躺在床上的祁烟璟闻言一跃而起，戳了戳擦枪的萧映夜，两人一前一后地晃过来。
　　祁烟璟道：“师父你脸怎么这么红？有人跟你表白啦？“

　　被戳中心事的尉迟炀一时间想不出来什么反驳的话，只好和两个姑娘大眼瞪小眼。瞪了一会儿，开口道：“明天你俩去乐府帮我打探一下消息。“

　　萧映夜道：“好。关于什么的消息？“

　　“就问乐府令大哥哥，最近有没有什么人让他印象深刻。“尉迟炀道。

　　“师父我看你是喜欢人家吧！自己说不就好了嘛还要我们两个帮你，怂不怂。“祁烟璟一语道破天机。

　　尉迟炀又瞪了她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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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你们江湖人士都这么怂的吗？“萧墨轩坐着，膝上放了一把颜色黑亮的琴，一边调音一边道。

　　“不是。只有我怂。“尉迟炀辩解道。

　　这个话题似乎再聊就会陷入僵局，他赶紧跑题道：“她俩怎么跟你说的？“

　　萧墨轩不紧不慢地调好弦，摊开一卷工尺谱，道：“她俩说：‘我们师父喜欢你！你考虑考虑吧！’“

　　3

　　尉迟炀天天来找萧墨轩。
　　乐府公务繁忙、萧墨轩批公文的时候他坐在一旁看书，指点学徒的时候会悄悄藏起来偷听。偶尔一天没有事来烦乐府令的时候就和他面对面坐在天井底下，一边听他弹琴一边喂池子里的锦鲤。

　　“天天喂，都喂肥了。”萧墨轩道。

　　“那有没有什么事需要我帮你？”尉迟炀把手中的一包鱼食放到一边，“比如说杀人越货报仇什么的——没有没有我逗你的，你继续。”

　　“大概没有吧。”萧墨轩头也不抬，长发随着双手弹琴的动作而一晃一晃的。

　　“嗯……那你在朝廷上怎么样？有什么对手之类的吗？”尉迟炀放过了一池子的鱼，抬起头看着萧墨轩道。

　　“有那么几个。他们也派人来这儿晃悠过。”话音未落，鬓边突然传来一阵冰凉的触感。萧墨轩抬眼，尉迟炀的剑“枕星”的剑尖正悬在他太阳穴正旁，剑的主人一手托腮，懒洋洋地保持着这个姿势。

　　尉迟炀用眼神示意他看坐处的左边。

　　萧墨轩顺着他的视线看去，是一根折断的黑羽箭。

　　“有事干了。”尉迟炀单手撑地，站起身来道：“去去就回，不用担心。“

　　说是不用担心，实际上肯定是避免不了的。萧墨轩捡起断箭，凝神一看，箭头和箭杆地连接处刻着极小的一个字：工。

　　刻着“工“，那就必定是工部造的。最近正巧听说禁卫军托工部打了一批箭，没想到着头一只竟然送到他这里来了。萧墨轩瞬间就想到了工部尚书——那个跟谁都是和颜悦色的中年人竟然干得出这种事，也难怪仕途那么顺利。

　　一刹那的功夫，尉迟炀便回来了。他还是走到刚才起身的位置坐下，问道：“有布吗？“

　　萧墨轩把自己的手帕递给他，道：“怎么样了？”

　　尉迟炀摆手道：“这个就算了，普通的布就行。那个刺客我关到柴房里去了，本来想带进来的，怕你嫌脏。”

　　萧墨轩于是把一旁包书的麻布拿了给他，道：“从他身上搜出来什么了吗？”

　　尉迟炀一边擦剑一边道：“没有。机灵得很，什么也没找到。那你大概知道是谁了吗？”

　　“工部尚书。宫宴上和你聊天的那个。”萧墨轩隐隐约约从他还没擦到的剑刃上看到了一丝深红色的痕迹，“你没把他杀了吧？留着还可以问话。”

　　尉迟炀擦完剑把布丢进火盆里烧了，道：“知道你要问，特意留着了。要我帮你吗？”

　　萧墨轩显然知道他说的“帮”是指什么，问道：“怎么帮？”

　　“见血不见血随便你，我控制力道很准的。”尉迟炀道。

　　萧墨轩道：“算了吧，和平解决最好。跟我去吗？”

　　尉迟炀道：“走。”
　　顿了顿，又问道：“工部尚书怎么处理？”

　　萧墨轩看了看天，碧蓝如洗，一片晴朗的景象。他道：“我有办法治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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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又是一个万里无云的日子，中轴线上依旧是一派繁华。

　　街边的一家茶楼里，两个百姓正在交谈着。
　　“哎，听说了吗，今天要砍头啦。”

　　“砍谁的头？”

　　“太子党啊！自从太子殿下被软禁之后他们这一帮人就再没折腾，不知道哪个大人把这些狗官给降伏了，现在估计正在囚车里吓得尿裤子呢。”

　　“好！大快人心啊！听说那个工部尚书表面上一派风光，背地里干了不少奸淫掳掠的事。罪有应得哇！”

　　尉迟炀听得笑了，道：“现在告诉他们是谁干的，你估计会被举起来庆祝吧。”

　　萧墨轩放下茶杯，道：“区区小事，不足挂齿。”

　　两人站起来轻声走出了茶楼。尉迟炀想到了一段时间前某个晚上发生的事，道：“你那天晚上套路我，竟然是认真的。我还害怕我自己说得流氓了，没想到你比我更胜一筹。你们搞艺术的都这么流氓的吗？“

　　萧墨轩道：“没有，只有我流氓。“说着掐了一下尉迟炀的腰。

　　后者惊道：“你干什么！怎么光天化日的吃我豆腐！”

　　“都说了我流氓了，这不是给你演示一下吗。”萧墨轩道，一边又要把罪恶的手伸向尉迟炀整齐的制服领子，被他挡开了。
　　“说正经的，你喜欢哪里？从来没去过又很想去的地方。”萧墨轩敛了笑意道。

　　“我想想……江南吧。”尉迟炀道，“昆仑宗离那里太远了，我们在那边又没有分舵，平时没机会去。”

　　“好。”萧墨轩应道，“正好我也很想去。你宗里的事情不用安排吗？可不定什么时候能过去。”
　　“小祁和映夜都长大了，很多事情她们都能处理了。反正我们那里一直清闲的很，你愿意的话，去完江南，就去昆仑吧。”尉迟炀道。

　　“你说去哪儿就去哪儿。”萧墨轩牵起他的手，向码头走去，一边道：“昨天你问我吹的那支笛曲的名字，其实叫《夜归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