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鬼谷子当铺往事》沈箐言

3、第三章 乔林（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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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叫乔林，乔和林都是上声调，乔-林，念起来就让人焦急。
　　乔茵就不一样，茵是舒舒服服的平声，
　　乔—茵，念起来就柔缓平和。
　　乔茵是我的母亲，但她很有可能是假的。
　　乔茵留着一头长卷发，是天然的那种卷，而且软绵绵的，早上一醒来头发就一根根钻出来，并且怎么拉也拉不直，气得她从这条街的理发师骂到那条街去。
　　其实我很喜欢她卷发的模样，早上她起来给我准备早餐的时候就顶着这样一头卷发，厨房正对面窗口的太阳一点点升起，把她的头发染成黄色，就像来自西欧的金发女郎。
　　而我就没有这样的卷发，我的头发又硬又直，总是被理成刺猬头，乔茵说硬汉都是刺猬头，她说我应该是个硬汉。可我一点也不喜欢硬汉，在电视里硬汉总是在打架，然后不停地流血，他们的血仿佛永远流不完似的。
　　可我不喜欢流血，流血是件很疼的事，我怕疼。
　　每次我磕磕碰碰摔倒了，疼的要命的时候，我总会选择大哭一场。人在哭的时候，注意力就会转移，可以暂时忘记疼痛。这是阿婆和我说的。
　　阿婆就住在我们楼上，在我们搬来之前很久她就在那里了，没有人知道她是什么时候住进来的，仿佛她是突然出现在楼里的。阿婆身上充满了神秘性，并且她有很多道理，每件事她都能说出几个道理来。她经常在傍晚时候从朝街的那扇窗户里探出半个身子，那时候夕阳就落在屋顶上，从屋顶上洒下来的光照在她布满褶皱的脸上，光线太强的时候她就眯着眼。
　　她眯着眼也能看清一切，比如我，在每天傍晚时候我和乔茵总能捕捉到她的身影。她站在窗口，穿着暗红色的袄子，几乎要和整栋砖红色建筑融为一体。她一看到我们就和我们打招呼，她喜欢挥着手打招呼，充满了仪式感。
　　这样过去几周后，有一天傍晚在她和我们招手的时候，乔茵突然开口了，她把头仰得高高的，她说阿婆，能不能每天我接完乔林，把他放你那儿待会儿。她那语气虽是拜托，但是却充满了信心。我想乔茵应该酝酿这件事很久了，因为她太忙了。
　　乔茵总是很忙，她是学服装设计的，我们没搬来这里以前她在一家服装公司上班。那会儿，我刚满5岁，我们就住在公司对面，我们住的地方附近就有一个托儿所，她上班前就将我交给托儿所的老师。我现在还记得那个老师，她的脸色总是苍白的，像是很久没吃东西似的。当我慷慨的把面包掰给她一半时，她总是摇摇头，她说她不饿。她总是不饿，而且总是朝窗外看，像是在等待什么。
　　我还记得那条街道叫红枫路，但是街道两旁却长着高高的梧桐树。所有经过这里的人都会在“红枫路”这个牌子下驻足几秒，然后带着疑惑的神情，摇晃着脑袋继续走路。
　　在那里我们住了没有多久就离开了，乔茵并没有告诉我原因。其实我还是挺喜欢那条种满法梧的街道的，每天傍晚在街道尽头都有落日拖得长长的影子，落日巨大的红色光芒笼罩着整个街道的建筑，我常常想去看看那街道的尽头，但是没有遂愿。
　　我们是在一个傍晚离开的那里，离开的那天来了一辆砖红色的大卡车，乔茵把所有的物件都用亚麻色的袋子打包好，我的书也被她整理到一个深褐色的纸箱里。我们坐在车的前头，乔茵抱着我，对司机说了一声“出发”。这声音显得有些柔软没有力道，但是司机依然接收到了并且狠狠踩向油门。
　　红色卡车发出轰隆隆的声音，在拐出街道的时候，我看到另一辆红色卡车开了进去，它的车体要更为红艳。
　　2
　　乔茵似乎对去压榨劳工的公司上班失去兴趣，所以搬到这里来的时候，她就开始在小区周围转悠，她美名曰市场调查，当然她总带上我。其实她不得不带上我，她还没有给我找到合适的幼儿园。我们就在这一带来来回回的走了几十遍，她会给我买一袋爆米花，好堵住我喋喋不休的嘴。
　　大概二周以后，她似乎做了决定，没有再领着我到处晃悠了，她在楼下盘下了一个店面，开起了服装店。而不久之后我也没有逃脱上学的命运，被她送去了幼儿园。这个幼儿园里都是年轻爱笑的老师，她们会教我们唱歌，还有面色红润的阿姨，每天给我们准备好吃的茶点。但是我依然会时不时想起那个面色苍白的女老师，她看着窗外说不饿的样子就像某种特定的符号，得以永生了。
　　在乔茵和阿婆打招呼过后的两天，乔茵给她的店里置办了一台缝纫机，暗红色的。而我也最终被她送到了三楼的阿婆家里。每天阿婆打开窗口看夕阳的时候，我就踩在阿婆给我找来的小板凳上，双手搁在窗台上，学阿婆那样把脑袋伸得长长的。
　　从三楼原来真的比二楼看的更远。我看到小区门口那条叫梧桐路的街道上飘满了枫叶，鲜艳的红色刺激着我的神经，我兴奋地指给阿婆看，阿婆则拖着长长的尾音说又要入冬了。
　　每天从阿婆的窗户外都传来缝纫机发出的咿呀咿呀声，我知道那是乔茵在裁剪衣服，她会裁剪各式各样的男装和女装，尤其擅长童装。
　　我所有的衣服都出自她手，夏天她会给我裁剪一件时下最流行的水蓝色的短袖，秋天她早早给我备好了灰色针织衫。当然这也是乔茵的营销策略之一，这个小区里住了格外多的小孩，我每天走在小区里简直就是移动的广告牌，小孩的家长看到我总会夸几句我的新衣裳，而这对于乔茵的服装生意是很有利的。
　　有时候，我也奉她的指令，在店里呆上几小时，前来买童装的阿姨大妈们看上哪一件，她就往我身上一套，展示衣服的实际效果。大妈们倒是很喜欢这种展示，一件一件的给我换装，买定一件后还不忘在我脸蛋上亲上一口。
　　我也算为乔茵的服装事业做了杰出贡献，像我这样勇于牺牲自我色相的儿子可以说很少有了。这样乖觉的报偿就是她关店之后会给我煮一份夜宵，通常是加了荷包蛋的挂面。但是每天只有这一刻我们是在一张桌子上吃饭的，她会先看我吸溜一口面，然后期待的问我好吃吗。我则使劲地点头。其实，怎么说呢，她已经长进不少了。
　　3
　　上一年级的时候，乔茵已经会给我准备盒饭了，虽然不能说色香味俱全，至少也算菜色饱满了。这个决定是在她去学校食堂考察得来的，那时她对着盘子里软绵绵的胡萝卜丁摇摇脑袋，她说吃这个我会长不高的。我当然知道身高对男生的重要性。
　　但这对她来说意味着得起得更早一些，她似乎总在不知疲倦地忙碌着。她那时才25岁，脸上还有些未褪去的婴儿肥，把头发扎起来就像大学里的女学生。所以我时常怀疑她是假的，可能是我的亲生父母不要我了，把我丢在垃圾桶边上或者福利院门前，而她见我可怜才收养了我。
　　不知为何这种猜想在我脑海里一经成型就难以拔去，甚至渐渐固化，慢慢演化成了某种不可否认的事实。因此有时在夜里，一想到这里我就忍不住哭起来，而且越哭越烈难以收住。
　　乔茵半夜听到我的哭声，就会到我的房间来。自从我上小学之后，她就不再和我一起睡了，她说我是个男子汉了，男子汉总是一个人睡。但是我对于她口中的男子汉，硬汉等统统不感兴趣。
　　我依然执着于自己的猜想中，并且坚定地告诉她我知道自己的身世了。
　　屋子里没有开灯，未拉上窗帘的窗口透进来薄凉的月光，她在月光里轻轻笑了。随后她窝进我的被子里，一只手搂着我，另一只手则轻轻拍着我的肩膀，就像小时候她给我讲睡前故事那样。
　　她告诉我，我的血液里流淌着她的血，在我还没出生以前，血液是从她的血管流到我的血管里，还有鸡汤和牛奶，除了水果，所以我并不爱吃水果。她说这是共生，是母子的证明。
　　而且这种共生关系，我和父亲是不可能有的，所以父亲是次要的。这也是她告诉我的，在接下来我质问他关于父亲的时候。
　　但是我清楚地知道父亲的模样。
　　乔茵的卧室墙上挂着一幅照片，从我们搬来就一直挂在那里。鹅黄色的相框，里面是一个年轻男子的照片，蓝色外套，裹着条围巾，一只手插在口袋里。他坐在街旁，目光没有对着镜头，而是偏向一旁，似乎在找寻什么。
　　乔茵经常对着这幅画发呆，一开始她只是沉默不语的盯着画看。后来她开始念叨，甚至还嗑起瓜子。这时我就会蹑手蹑脚靠近房门，把耳朵贴在门上，想听清楚她的念叨，但是嗑瓜子的声音淹没了她的念叨声，后来就只剩无穷无尽的嗑瓜子声。
　　我越发觉得乔茵和他是在交流，童话故事里常常有这样的桥段，一对恋人十分相爱，但是男方因为得罪了女巫就被诅咒变为某种动物，当然被关到一张照片里也是有可能的。但是某个时刻，比如巫师法术减弱的时候，他就有机会偷偷从照片里出来和他的恋人相见。而暗号可能就是磕瓜子。不仅童话故事里有这样的事，在电视里面也有这样成功的案例，他们归结于是意念的功劳。
　　我开始信服自己的猜想，每天放学回来便搬个小板凳坐在这幅画面前，拾一把瓜子，开始嗑起来。
　　可是有一天回来我发觉他的脸色变得暗淡，他好像变老了，皮肤开始有浅浅的裂痕，连头发都不再那般乌黑，而是泛着灰色。我赶忙跑到卫生间拿来一块抹布在他身上使劲擦拭。
　　那时我才一米二，踩上板凳也才到画像的一半，我很快意识到自己够不到他的脸，他的眼睛似乎变得更加憔悴而不安。可是我够不到，我着急的在板凳上踮着脚，以至于板凳发出咿呀呀的声响。
　　恍惚间我听到乔茵的声音，她在拧钥匙，还边喊着我的名字，她喊我的时候声音总是比平常要高八度。
　　等我看到她站在房门前也不过5秒钟之后，她的速度总是这么快。一看到她我就更加伤心了，接着从心底翻涌上来无尽的哀绪，我开始嚎啕大哭。
　　那天我几乎把这一辈子的眼泪哭完了，以至于我后来再伤心也憋不出泪来了，我想这在心理学上可以找到一个名词解释这样的现象。比如‘泪尽综合症’之类的。
　　后来乔茵带着我去家具店，我们买了一个相框回来把照片裱上。她说你看他永远也不会老了。
　　原来照片也会变老的，如果不拿相框裱起来，他比人老得更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