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间迷藏意》鱼婠

40、雨中山果

　　丁宁不愿委屈自己只吃馒头，硬拉着靳十三坐到前堂，并要了两碗素面。

　　吃食端上来的同时，竟附赠了几个小菜：这买椟还珠的架势让丁宁受宠若惊。

　　她抬眉，往侍者身后看去。掠过门客稀疏的厅室，她的视线便与这堂中其他人的一齐汇聚到了层层纱幔之后。

　　一名女子坐在堂间，怀抱箜篌，将窈窕的身姿掩映在古雅的乐器之后。丁宁见识过许多美人，却觉得眼前这一位尤为特别。鲜艳妩媚、艳冠群芳、眼似水杏、举止娴雅，任是无情也十分动人，是够资格恃靓行凶的女子。

　　随着曲调的转承，她的眸光时而流转出一抹溪水般澄澈的清意，时而如丝绸拂面般透着妩媚。唇畔半点胭脂色，增之太艳、减之太冷，映衬她夹藏英气的眉宇，足以穿魂透骨。

　　厅室之内所有的目光都在那女子身上汇聚，唯独靳十三依旧心无旁骛地喝茶，仿若不在此间。而那名女子的目光毫不避讳地穿过厅堂，避重就轻地掠过靳十三的后脑勺，与丁宁相汇。虽然她眼尾含笑，丁宁却读出了一抹揶揄的研判之意，心下疑惑之意更甚。

　　一曲终了，那女子将箜篌交于旁人，从容走下台来。她身量很高，明明生得婉约，却又自带一股飒沓的英朗之气，连丁宁也情不自禁地为她叹服。

　　她站定，慵懒的声音透着些许悦耳的清亮，言笑晏晏：“薛小姐见多识广，不知小店的饭菜可还合胃口？”

　　“当然。”丁宁意有所指，笑道，“他乡遇故知，自然也吃得舒爽些。”她不是笨人，自然看得出，这女子识得靳十三。

　　正想两人为何不开诚布公地打招呼，而是拿她绕弯子，便见到靳十三慢条斯理地停箸，望向来人：“有事？”

　　她果然没有猜错，只是他们故知相遇，她却有些兴味索然了。

　　女子笑得莞尔：“你昨夜掉了件东西，我今日特地来还。”

　　说着，从袖中摸出一只巴掌大小的人偶。

　　丁宁斜眼觑了过去，只见那人偶锦衣绣袄、穗带长裙，连一个衣结也擘两分星，显是耗费心力雕刻而成。

　　“昨夜”“特地”“人偶”，明明是三个无关紧要的词，却忽然在丁宁的脑海里连缀成了一个意蕴绵长的故事，她好像知道了嫉妒是什么感觉。

　　反正不太美妙就是了。

　　她听到靳十三说：“随手刻的，本也不是要紧事物。”

　　丁宁强颜欢笑：“你若要送姑娘东西，这种方式只怕不会太讨喜。”

　　“是啊，既别扭又生硬，的确没有姑娘会受用。”那姑娘挑着眉毛，居高临下地评判道。

　　丁宁已经不自觉的皱了眉头，特意住了这家店，是因为这位姑娘；特意做了一只玩偶，也是要送给这位姑娘，她若再品评不出当中的曲直，只怕这辈子只适合当根木头。

　　靳十三面上没有半点表情：“我原也没想过还能找回来，既然落到你手里，就随你处置好了。”

　　“哦？随我处置？可惜这人偶没有脸，不知长了一副什么模样。也好在这人偶没有心，不然听了你的话，只怕会伤心。”

　　江霏雪将人偶翻来覆去地掂着，最后竟莫名奇妙地掂到了丁宁手中。

　　靳十三眼光森冷，无声警告着江霏雪——但显然成效颇微。

　　丁宁强颜欢笑地看着手中多出来的物件，没有脸的半成品？忽然沦落到了她手上？本也不是给她的吧？

　　江霏雪却忽然说：“我的确不太喜欢，既然原主人不愿意再要，我又不舍得丢掉，不如就给薛小姐吧，当个寻常物件放着也好啊。”她忽然笑了一笑，美得动人心扉，“也许你，可以给它一张脸。”

　　丁宁抬眉，不解其意，只听那女子自报家门：“敛泉楼，江霏雪，日后问镯妹子你若是遇到困难，大可以来找。”她眨眨眼，又补充，“想吃糕点也可以。”

　　江霏雪拍着的有些呆愣着的丁宁肩膀，笑着走掉，她觉得靳十三又欠了他一次：他不敢送出去的东西，她挺身而出帮那么一把。至于这东西是他掉的还是她偷的，佛祖知道就好。管它是无疾而终、不可告人的隐秘，还是半路夭折、无可奈何的犹豫，她都替他送了出去。

　　待她走后，靳十三仍旧喝着他的茶，浑若无事的。丁宁觑了手中的木偶一眼，将这只无脸鬼摆到他跟前，叹了口气，硬生生地说：“既然现在这只木偶是我的了，那它的脸能雕成我的样子？”

　　对面的人抬了头，淡淡地看着丁宁水润的眸子，停了片刻。终是接过人偶，收在袖中：“那你等几日。手艺不好，可能不会太像。”

　　丁宁眉开眼笑，没脸没皮要来的东西，只要是他给的，她好像都甘之如饴：“别雕成丑八怪就行，”她想起了江霏雪的殊色，忽然醒悟，补充道，“但也别好看得太过。”

　　她的要求自然被靳十三忽略。

　　丁宁和靳十三重新开始赶路，她没来由地憎恶今日的秋高日爽，马儿跑得十分轻快，可她的心思却越来越重。离目的地越近，他们分别的日子就越快：而她并不期待。

　　一座不算险峻的小山，蜿蜒山道如柔软系带，无章无序地深入山腹，又在另一边山花烂漫处现出端倪来。原本是人迹罕至的野景，因为传言有世外的高人在此隐居，故而踏平山道的人便渐渐多了起来，可惜大多不得法门而入。

　　丁宁和靳十三将马拴在原地，弃大道而择崎岖，毒瘴、蜘蛛、陷阱纷至沓来，看似凶险的死路，总能在靳十三的规避下绝处逢生。

　　丁宁见这些机关大多虚张声势，便不再处处小心，一个不防便落入狩猎野兽的陷阱，生生摔了下去。电光火石间，靳十三想去拉她，却也跟着一起掉了下来。

　　丁宁并没有摔痛，因为下落之时恰巧被靳十三护在怀里。她听到掉落之时他没有再喊她“薛小姐”，而是喊她“小镯”——暌违已久的称呼。她本该继续波澜不惊，却假装不出，心弦到底被触动。

　　她想回过身去查探靳十三是否受伤，却发现被他死死地按在怀里，动弹不得分毫。

　　力气这么大，自然不像受伤，她心下稍安。

　　“没伤到吧？”依旧低沉的声音，却不似寻常般毫无温度，仿若带了一丝焦灼。

　　“没有。”得到满意的回答后，他便放开了她。似乎只有生死一线，那位隐藏的顾殊才会毫无顾忌地露面，而寻常时间，都是靳十三这张面具在主导。这实在不是个思索人生的好地方。丁宁开始环顾四周，寻找出路。这是一个有些深的狩猎兽洞，他们运气不错，没有碰到狩猎夹。不过在她看来，想脱险并不那么容易，于是问：“怎么出去？”

　　靳十三没说话，只是顾念她尚未痊愈的伤势，去摸她的左臂。

　　丁宁想抽手，却抽不出，只能任凭他拿捏。想着这位魔头之前探查伤势至少还会询问她的意见，现如今该秉承的礼仪只怕全忘光了。

　　“伤口裂开了，你怎么不吱声？”

　　“不是很痛，我受得住。还是先想想如何出去吧。”

　　“先处理伤口。”靳十三不置可否，只毫不避讳地托着她的伤臂，从怀中摸出伤药，给她重新包扎。

　　丁宁有一瞬间的愣神，只偷偷盯着他的侧颜目不转睛，虽然戴着面具，但她记忆中光映照人的少年似乎重新回来。

　　或许是月色蛊惑，或许是心之所至，丁宁忽然问：“靳十三，情蛊解了之后，你还会在意我的生死吗？”

　　靳十三的睫毛颤了颤，没有说话。

　　丁宁却觉得星空在上，烟波在下，虫鸣风动都与她毫无关系，唯一有关的，便是她在等的，他的回答。

　　“也许吧。”靳十三沉默片刻，忽然说，“可你要知道，我是个以后不会太长久的人。”

　　丁宁还待再问些什么，却忽然听到头顶一个清脆的童音：“哎！真可惜，奶奶说有蠢东西掉进陷阱了！本以为今晚可以吃肉，难道要我吃人肉？”

　　一个四五岁的娃娃蹲在洞口，满脸失望地看着洞底的两只。

　　“你奶奶有吩咐你救我出去吗？”靳十三抬头冷淡地说，丁宁居然在他语气里觉察到一丝凌霸小孩的错觉。

　　“哼，见过蠢的，没见过这么蠢的，上次来也是掉在这里。你是不是不记得那边草垛里埋了根绳子了，居然跟这位漂亮姐姐在里面卿卿我我，不愿出来！”那男孩一脸嫌弃，“不想被我当成盘中餐吃掉就快出来！奶奶还做了晚饭呢，虽然都是我不爱吃的萝卜，可回去晚了还是要饿肚子的！”

　　丁宁第一次见到敢这么跟靳十三说话的小童，不禁觉得新奇。

　　只见靳十三也不多解释，只跟丁宁简单介绍：“路边捡回来的顽童，名字就叫‘小鬼’。”

　　丁宁表示知照。靳十三循着记忆，干脆利落地在洞中一个不起眼的草堆中翻出一捆绳子，抛了上去，很快便带着丁宁回到地面。

　　“姐姐，你真好看，跟画上的人一样。”那小鬼对靳十三冷言冷语，对丁宁却十分热情，而且似乎是个不折不扣的话痨：“我跟奶奶住在这山林里，打不猎物的时候就只能吃土豆和萝卜，实在有些可怜。你看我是不是有些面黄肌瘦。”

　　丁宁点头，事实上，这小男孩只怕对“面黄肌瘦”有什么误解。

　　“你奶奶是谁？”

　　“啊？靳十三都将你带到这里来了，难道没跟你说，我奶奶你也认识啊！”

　　“我认识？”丁宁一脸惊诧地看向身后的靳十三，“谁？”

　　靳十三跟了上来：“就是肖娘。”

　　丁宁到底有些惊讶：“你怎么找到她的？”

　　小鬼抢白：“他啊，一天不小心掉到坑里，被我奶奶给捡回来的呀！姐姐，快，我带你去见我奶奶，她可想你了！”

　　丁宁虽满心疑惑，但到底被故人即将相见的喜悦冲淡。他们提起的这位肖娘不是别人，正是丁宁的半个亲人。她是位与汉人通婚的苗女，阴差阳错地入了薛府，陪伴了丁宁几年，后来夫家去世，便离开了苏州。记得当年她要走时，丁宁还十分不舍，一味难过了好几天。

　　“能解蛊的苗女也是她。”所以说，阴差阳错中的蛊毒，说不定能够圆满想见故人的心境，冥冥之中有一双看不见的手在操纵传说中的宿命。

　　雨中山果落，灯下草虫鸣。

　　今晚月色很美，用来衬托重逢，便是最恰好不过的了。如果忽略隐藏在黑暗中，细微不可探查的窸窣脚步的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