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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一家人 ...

  •   傍晚时候,显文媳妇做好了饭菜,显文先到东屋门口,隔着深色格子的粗布门帘,对屋里说:爹,饭熟了,给您端进来。
      大先生嗯了一声,算是答应。
      显文拎了一张小桌走进去,恭敬的说:爹,吃了饭再看书吧。
      大先生把手里那本古旧的书合起来,放到面前的书桌上,他面色苍白,精瘦,戴着老花镜,盛夏里,他着一身黑色细布衣裳,十分得体整洁,虽然已近古稀,举手投足,傲气赫然。
      显文把书桌挪到大炕的另一头,把饭桌摆放在大先生面前,显文媳妇这才端着饭菜进来,一个盘子里盛着一个开了花的白面馒头,一小盘油炸花生豆,一小盘黄瓜炒鸡蛋,显文媳妇恭敬的说:爹,您吃饭吧,不可口就知会我一声。
      大先生扫一眼饭菜,不高兴的对显文说:跟你说过多少遍了,一家子吃一样的饭菜最好,你偏要另给我做细粮,你端走,我不吃。
      显文解释说:爹,你岁数大了,吃点顺口的,是焕文送过来的面和鸡蛋,你不吃他也每月都会送过来。
      大先生摇摇头,问:傻儿在呢吧,问他愿意和我一起吃不?
      显文叫了一声傻儿,小子彦把门帘挑开一条缝,探头进来,人却缩在门外,显文说:爷爷问你一起吃饭不?
      小子彦眨巴了两下眼睛,拨楞了一下脑袋,显文对大先生说:今个就别让他跟爹捣乱了,让他在西屋跟我们吃吧。
      大先生笑了笑,说:他就是怕我考他功课。被说中了,小子彦在外面缩了缩脖子。
      大先生拿起馒头,掰下半个,对门外的小子彦说:爷爷吃不完一个馒头,这半个归你。
      小子彦却拒绝说:叔说,让爷爷吃细粮,我不能和爷爷抢。说完,放下门帘,退回去了。
      玩耍了一天的小子彦,转眼之间吃光了一碗玉米粥,他饿了,顾不上去菜碟子里夹菜,一旁的显文从咸菜里挑了几个黄豆放到小子彦的碗里,说:不要这么狼吞虎咽,对肠胃不好。
      小子彦腾不出嘴巴来答话。
      显文又说:吃饭也要吃菜,光吃饭哪行。
      碗里已经空了,小子彦这才得空说话:爸爸,不是人是铁饭是钢么?
      显文往小子彦碗里添了粥,夹菜给他,说:你个子小,什么都多吃些,就会长得快一点。
      小子彦摇摇头,很认真的说:叔说,男人靠脖子上面,不靠个子高矮。
      显文竟然一时无言以对。
      显文的三儿子子年捅了一下小子彦的胳膊:你怎么那么会忽悠呢?子年大小子彦七岁,是个苍白瘦弱的少年。
      小子彦端端正正坐着,瞄了子年一眼,嘴巴忙着嚼饭,没空说话。
      显文的二女儿子淑说:傻儿,家里就你最挑食,都是叔惯得,比二爷爷家的羊还难伺候。子淑已满十六岁,已经是一个亭亭玉立的大姑娘了。
      显文的三女儿子芝,她比小子彦大五岁,扎着两只羊角辫,说话很急也很冲:二爷爷家的羊,就是这个不吃那个也不吃,比人都娇贵,还不能拴着,从白天到晚上都和人似的满院子溜达,天黑了二爷爷不带它出去它就叫唤,二爷爷去哪它跟着去哪。
      小子彦忽然说:它还有烟瘾呢。
      除了显文,屋里人都笑起来了,说小子彦瞎说。
      小子彦瞪起小眼睛,认真的解释:我亲眼看见的,二爷爷每次点着烟袋锅,羊就凑近二爷爷,仰头看着二爷爷,二爷爷抽口烟,再朝着老羊的鼻子喷几口,羊就像二爷爷那样,把烟吸进鼻孔里,过足了烟瘾才走开。
      子淑,子芝,子年,还有显文媳妇,都仍然笑着说不信,显文媳妇说:怎么可能啊,羊还要抽烟?还和人似的有了烟瘾?
      小子彦因为满屋人不相信他的话,显得有点着急,饭碗都搁在桌子上了,显文这才搭腔:傻儿说的是真的,二爷爷怕人笑话,不让人知道,他宠着那头羊,比女人宠孩子厉害。
      既然是显文这么说了,大家都信了,但是有些接受不了。
      显文:二奶奶没了好多年了,二爷爷一直一个人过,白天夜里没着没落的,只能守着老羊过日子,就把老羊当女人当孩子宠着。
      子淑:二爷爷真是太孤单了,二奶奶这辈子就生了一个儿子德胜叔,德胜叔中专毕业留在了城里,娶了那个城里女人,这么多年了,那女人就来过那么几次,每次来了都不住下,也不带孩子回来,还不是嫌二爷爷家里脏,可是二爷爷什么都不说,每天在人前总是乐呵呵的,其实二爷爷一个人在家的时候,要不闷头抽烟,要不对着老羊说话。
      显文媳妇叹口气,说:二爷爷心里可想德胜了,每次咱们家子益带媳妇孩子来,二爷爷都不出院子,他是躲着不想看见子益一家子,怕难受吧。
      爸爸,这样的儿子是不是应该挨揍?小子彦忽然插话。
      子年:你以为是你干了坏事爸爸打你呢,二爷爷的儿子都有了儿子了,二爷爷都老成那样了,他打得动吗?
      显文:我是得去找找德胜了。
      爸爸,我跟你去,到时候我教训他。
      屋里人都被小子彦逗乐了,显文嘴角牵动了一下,眼睛里出现一丝笑意,看一眼义愤填膺的小子彦:你教训他,你怎么教训他?
      小子彦笔直的坐着,瞪起小眼睛,气愤的说:我每天都去看二爷爷,还给二爷爷送吃的,二爷爷喝的黄花,有我採的,还有爸爸採的,也有叔叔採的,反正没有德胜叔採的,二爷爷只有看见我,才会笑一下,他自己在院里院外的绕上一天,都不说话,也不笑,多可怜,我要教训德胜叔,他是儿子,还不如我做得好呢。
      屋子里一片沉默。
      显文摸摸小子彦的头,显文媳妇觑了一眼其他的孩子,显文说:二爷爷没白疼傻儿,傻儿心里装着情义呢。你们几个,没事的时候,多去二爷爷院子里走走,给二爷爷打个岔,别让他冷清着。显文又对自己的媳妇说:做了好吃的,想着给二爷爷送去尝尝。
      显文媳妇低头答应了一声,不悦的扫了几个孩子一眼。
      子芝看到妈妈责备的脸色,朝着小子彦翻白眼:傻儿去看二爷爷,也是淘气去。
      厚道的子淑说:傻儿就是去二爷爷那淘气,把啥都给祸害了,二爷爷也咧着嘴乐,他孤单呢,他喜欢傻儿闹腾。
      得到二姐夸赞的小子彦,甚是得意,小身板拔得更加笔直。
      显文摸摸小子彦笔直的后背,说:傻儿,心细,心好,小眼睛看得出事来,你们几个比不了,这是天生的资质。
      子年嫉妒地撇一眼小子彦,鸡蛋里挑骨头,说:非要坐的那么直,你是解放军啊。
      显文说:这是好习惯,你叔是军人,他的做派随了你叔了,你还有脸说别人,看你,软踏踏的往那一坐,没骨头,像一摊棉花似的。
      子年不由得身子往上挺了挺,后背仍然是弯的。
      显文媳妇给子年递了一个眼色,示意子年别说话了,她自己为儿子开脱:老三不是从小体弱么。
      显文也就不再说子年什么了。
      子淑又盛了一勺子粥送到小子彦碗里:多吃点,小嘎巴豆子,就知道长心眼,也不长个子。
      小子彦端起饭碗,又要接着吃饭。
      子芝斜了小子彦一眼,没好气的说:再吃,就得还,让叔给我们送好吃的来,糖块,要不油条,糖烧饼也行。
      显文瞪了子芝一眼:吃饭堵不住你的嘴吗,怎么那么多没用的话?
      小子彦立刻把碗放在桌子上,筷子放到碗边,不再吃饭。
      子淑冲着子芝板起脸:瞎说啥,你现在嘴里吃着的就是叔送过来的玉米,要不你能吃到这么稠的玉米粥?
      显文拿起小子彦的碗,放到他手里:还没饱呢,再吃点。
      显文媳妇也说:三姐逗你玩呢,你叔昨天又送了二斤江米面来了,过两天妈给你们做炸年糕吃,傻儿最爱吃炸年糕了。
       小子彦仍然不再端起碗筷,只说:饱了。还煞有架势的摸了摸自己的肚子。
      显文说:再吃点,玩了一天,不能饿着。
      小子彦执意不吃了。
      子芝看不得爸爸那么宠着小子彦,心里有怨气,嘀咕:小抠门,就怕叔把好吃的都给我们送来,吓得不敢吃饭了。
      显文又瞪了一眼子枝,子芝吓得低下头,显文说:你明知道你那么逗他他准不吃了,你偏要说,你有个姐姐样儿没有?
      子芝虽然低着头,还是心有不甘,朝着小子彦撇嘴翻白眼。
      显文见了,生气的说:你气着傻儿,他不吃饭了,你也别吃了,放下碗筷。
      子芝不高兴的掘起了嘴,手里仍然捧着饭碗,小子彦眼快手疾,一下子收走了子芝的碗筷,他把子芝的碗筷叮当一声放到显文眼前,语速极快的说:爸爸说了,不让你吃了,没收。
      一旁看热闹的子年一下子笑出声,饭都喷了出来,子芝受不了委屈,嘤嘤的哭出声来,显文很不高兴,他也撂下碗筷,显文媳妇说:你跟孩子一般见识干啥,你上了一天工,吃那么点哪行,再吃点吧。
      显文说:不了。
      显文媳妇不再吭声,看小子彦的眼神多少有些妒忌。
      显文对小子彦说:焕文到现在还没回来,今天医院肯定病人多,爸爸给你讲个哪吒的故事吧?
      小子彦开心的说:最爱听哪吒的故事了。他转过身子,正对着显文坐了,仰头看着显文。子年也凑过来,难得爸爸今晚有这么好的兴致。
      东屋却说话了,声音不大,却异常清晰:多给傻儿讲一些将来用得着的东西,少讲那些天上地下的神话。
      显文应声答应下来,小子彦仍然一脸渴望的望着爸爸。
      子年小声抱怨:我爷就对傻儿一个人在心,好像我不是爷爷的孙子。
      正在收拾饭桌的显文媳妇瞟了显文一眼。
      显文训斥子年:跟你说了多少遍了,别和女人似的背地里嘀嘀咕咕,尤其对爷爷说的话,不能有异议,照做就是。
      显文小声对小子彦说:我们得听爷爷的话,这样吧,爸爸今天给你们讲讲岳飞抗金。
      小子彦点头,一副讲什么都行他都喜欢的样子,由于高兴,他伸手去摸自己的小脚丫,显文把他的小手拿开,说:老是一高兴了就去摸脚丫子,坏习惯。
      小子彦羞赧的笑了。子芝白了他一眼,鼻子里哼了一声。

      这座房子有些矮小破烂,院子只是用秸秆圈了,但房子和院子都被收拾的干净整洁。
      夜幕拉开,远处的青山勾勒出黑色的城墙状,护卫着静谧的山村,繁星点点,密布在高而远的天空上。
      一位身材颀长,举止优雅的军人走进这个院子,他的身材和显文相仿,同样的高大健美,同样也是长方脸,一样笔挺的鼻子和菱角分明的嘴唇,两条剑眉下一双俊朗的美目,却透着洞察世事但会淡然处之的风范,和显文的英气硬朗气宇非凡不同,他看起来有着与世独立的清朗儒雅和翩翩风度。
      当他走近门口时,在外屋刷碗的显文媳妇迎着他说:焕文下班啦?傻儿刚睡着了。
      焕文说:下班时接了一个急诊,忙完了就这时候了。
      他先是站在东屋门口,对里面说:叔,我回来了。
      大先生好像正在等他,嗯了一声,又说:接了傻儿回家吧,耍玩一天了,早点歇着。
      焕文答应一声,到西屋门口,挑门帘进来,见了显文叫了一声二哥。
      屋里的孩子们齐声叫了焕文一声叔,子淑忙问:叔,你吃饭了没?
      焕文回说:在医院食堂吃过了。
      子年和子芝对焕文都很亲热,挪出炕沿上的位置让焕文坐,焕文和蔼的对孩子们微笑着,他对显文说:二哥,怎么让傻儿靠着你睡了?
      显文说:疯了一天了,吃完饭听了一个故事就睡着了。
      焕文:哥,你干了一天活,该好好休息,别让他这么缠着你。
      生产队那点活和那几头牲口,累不到我,傻儿这么精瘦,又不重。
      哥,听说国家要颁布新的土地政策了,看来很快就能解决温饱问题了。
      显文:嗯,吕凤友跟我说了几句,是好事,他说文件还没下来。
      显文媳妇进屋:焕文,我们这一大家子人,这些年要不是你帮着,真怕连顿饱饭都吃不上呢。
      焕文:嫂子,咱们是一家人。
      显文媳妇笑了,伸手摸摸熟睡着的小子彦的头。
      焕文伸出手:我把傻儿抱回去睡。
      显文:土地政策变了,驻军屯垦不需要那么多人了,部队会不会走?
      已经有消息说会撤军。
      你有打算了吗?
      哥,我不打算跟着部队走了,我想转业留地方,就留在现在的公社医院。焕文不假思索的回答。
      想好了?要我说,还是留部队好。
      不了。
      你是为了老爷子和我?显文盯着焕文,神情里充满了关切和责备。
      哥,不是因为你。焕文用柔和的目光和口气面对显文。
      你不用考虑我和老爷子,怎么对傻儿和你有利怎么安排你的进退。
      不想离家太远,我已经不年轻了。
      非要转业,就去县医院,对你的前途有利。
      在乡医院做个医生也一样,我本来就胸无大志。焕文这么说着,笑了,露出洁白的牙齿。
      这些年,你为了照顾老爷子和我,才从部队调出来支援地方医院,在公社医院里憋了这么多年,我们已经够拖累你了。

      哥,最适合我的活法就是现在这样,这样挺好,我不想变化了。
      到县医院依你的本事,你同样会是院长。
      不了,哥,我还是留在公社医院。
      显文没再多说什么,屋里非常安静,孩子们眼巴巴看着他们的爸爸和叔叔。
      焕文抱起小子彦,说:傻儿今个没惹事吧?哥。
      他不惹事能安生?一天不淘气,只怕觉都睡不好。今天人家心情不好呢,非要抱个小雕回家养。
      焕文笑了,爱怜地看着怀里熟睡的小子彦:呵呵,都想养小雕了,个子都没小雕大。
      焕文朝着显文恭敬地说:哥,你早点歇着,我和傻儿走了啊。
      焕文出屋,孩子们纷纷恭敬地说:叔,你慢走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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