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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5、娘们唧唧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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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四月的敦煌,春光正好,除了偶有风沙肆虐之外,莺飞草长的美景也不输江南。城南宽阔的官道两侧,大片杨柳已经绽出新叶,阳光和暖的日子里,满眼都是嫩生生的绿,让过往行人的眼底心底,都回荡着一点暖烘烘的愉悦。

      杨七娘子一身家常布裙,颜色也是嫩嫩的青绿色,腰身束得极窄,裙裾又拖得很长,鬓边簪了朵鲜艳的海棠花,斜倚在店门口酒幌子下头,宛然便是一个生招牌,每个人经过酒肆,都忍不住多看她几眼。她倒也不看行人,眼神总是那样缥缈地斜飞着,嘴里衔了根草叶,偶尔吹出些懒懒的音调。

      “七娘子,干什么呢,是不是想我?”一个泼皮结了酒账出门,涎着脸笑。

      “想你娘的心肝!”杨七娘子啐了一口。

      “别打量我不知道,你是想你那小郎君呢。”泼皮吐了吐舌头。

      杨七娘子一张粉脸,竟微微红涨起来,昂然扭了头,细白牙齿只管嚼弄着嘴角的草叶,未理那泼皮的话茬儿。

      店里所有常客,都知道老板娘倾心那个姓柳的画师。每次柳染到店,杨七娘子的气色都异常光鲜,殷勤宛转,亲自招呼,酒水美食流水价地奉送。只是那柳染始终客客气气,维持一个淡漠的微笑,看来对杨七娘子没什么意思。

      凭什么啊,真是。杨七娘子虽然是个寡妇,却也不过二十三岁芳龄,容颜娇俏,聪慧能干,店子操持得红红火火,比起那奇女子甘怀霜也毫不逊色。甘怀霜是因为担着白老虎星的恶名所以嫁不出去,杨七娘子呢,其实十七岁便嫁了如意郎君,只是新婚不到一年夫君便离家远行,死在外地,就此耽搁了七娘子的青春。

      那泼皮岂不知杨七娘子心无旁骛,但是漂亮小寡妇不调戏白不调戏,当即涎皮涎脸地凑上,正待继续调笑几句,忽听官道上嗒嗒作响,一辆驴车奔着酒肆过来。

      “驾!驾!吁——”

      放眼望去,只见那驴车尘土满棚,棚上布帘低垂,车辕两侧各坐了一个小子。

      两个小子都只有十几岁,瞧打扮毫不起眼,但是行到近处一看,其中一人脸上一道刀疤,从眉骨直至下巴,显得面貌极其凶狠,绝不是个好相与的;另一个呢,模样倒是俊秀,一双眼灵活地转动着,还带着点笑意,但右手按在腰间,腰后明显一个凸起,看起来身上带了家伙。

      泼皮眼看着这两人驾着驴车直驶到酒肆前停下,紧张地吞了口涎沫,顺便把没说出来的调笑一起吞了,战兢兢沿着墙边溜走。杨七娘子倒是神色不动,望着两个小子下了车,冲她走过来,反而横过嘴里的草叶,吹了声大大的唿哨。

      “七娘子……”俊秀小子先开了口,语气有点讪讪的。

      “怎么,送回来啦?”杨七娘子呸地吐掉嘴里的草叶,哼了一声。“我说过吧,不出两日,就得给我乖乖送回来!”

      那小子仍然讪笑着,低头道:“七娘子开恩,帮我们说几句好的。”

      后面那刀疤小子气虎着脸,一声不吭地掀起布帘,搀下一个人来。

      一头浓长卷发,瀑布般直垂过腰,身上裹着缀满珠粒和亮片的纱裙,连头脸都用轻纱包裹着,但是仍然可以隐约看出轻纱背后雪白肌肤和浓黑眉眼。柔软的腰肢扭动,慢慢下了驴车,扫视一下四周,轻舒一双玉臂,在暖洋洋的阳光下伸了个懒腰。

      “这么快就回来啦。”语声娇媚,酥软,带着浓重的异族口音:“奴家还没玩够呢。”

      却是那粟特舞姬史琉璃。

      旁边的俊秀小子袁小虎,和刀疤小子周小龙,彼此对视一眼,都悻悻地不作声。

      这鼻子灰碰得,够吃个把月的。

      说起他俩,还真没存着私心。前日在杨七娘子的店里打尖,瞧见史琉璃当众起舞,风姿盖世,宛若天女下凡一般,袁小虎当即碰了碰周小龙,使个眼色。周小龙本是袁小虎的多年搭档,岂有不懂之理?心中马上把这一眼读出好几重的意思来:

      “瞧这美女,不多得吧?既然被咱们遇着,岂能放过?劫了去献给大王,想必重重有赏,就算不给个小头领当当吧,起码能捞一顿好的吃。怎么样,动手?……”

      废话无需多说,周小龙郑重地点了点头,哥俩一拍即合。傍晚时分,史琉璃歌舞已罢,到店后马厩解下她的小黑驴,还未待骑上,两兄弟的匕首已经抵在她的脖颈。

      “美人儿,乖乖跟我们走。别想跑,老子可是五阴寨的!”

      那美人一双幽黑的大眼睛霎霎眨动,向周小龙和袁小虎瞄了一眼。

      不愧是旷世的舞姬,这一眼差点把两个小子的魂魄勾走,若不是经过多年山寨培养,早把对大王的忠心搁在最紧要处,这下子立即跪下来拜了史琉璃为老大也说不定。迷蒙夜色中,那张粉脸上鲜艳的朱唇微启,笑吟吟道:“可吓死奴家了,五阴寨好玩么,奴家不想去怎么办?”

      五阴寨,敦煌民众闻风丧胆的盗寇山寨。

      多年来烧杀抢掠无恶不作,那寨主钱金彪尤以好色采花恶名远扬,只因寨子雄踞三危山深处,易守难攻,官府也拿它没办法。眼下这舞姬听到五阴寨的名号,不但不惧,还调笑起来,若不是胆子大得包了天,就是脑子傻得过了分!两个小子正在踌躇,身后已经传来杨七娘子的声音:

      “喂,又是你们,”杨七娘子一手擎着个油灯,一手叉腰,立在马槽边喝叫:“别在我店里干这损阴德的勾当!”

      周小龙闻言,反倒胆气上头,大喝一声:“少管闲事!”一把横抄起史琉璃的腰肢,就用她头上纱巾将嘴巴一塞,手脚一绑,熟练地丢到自己的马背上驮起来。杨七娘子连声喝骂:“快放下,真不知厉害!”二人理都不要理她,各自纵身上马,挥舞着手中匕首冲出马厩。

      杨七娘子追到马厩门口,望着两匹马上了官道驰远,恨恨地啐了一口:

      “走着瞧吧!不出两日,就得乖乖送回来!”……

      眼下的袁小虎和周小龙,全没了前日的嚣张,都低着眉顺着眼,拱手送那史琉璃回店。史琉璃扭着腰肢,哼着曲子,慢腾腾走上楼梯,两个小子垂手肃立楼下,侍候皇后娘娘似地,连头都不敢抬。杨七娘子在门口叉着腰看热闹,笑得牙花子都露出来了:

      “不听老娘言,吃亏在眼前,怎么样?叫你们太岁头上动土!”

      “七娘子,好歹帮我们圆着些,别让她……说我们的不是。”袁小虎可怜巴巴地凑到杨七娘子面前:“我们哥儿俩的前程性命,都交代在七娘子手里了。”

      “不给你们点教训,不知道天外有天。”杨七娘子只管嗤笑:“你们钱寨主敢得罪她吗?山寨那点勾当,别以为老娘不知道!”

      “大王已经教训过小的了。”袁小虎转过身子,掀起衣襟,露出背上道道鞭痕,再掀起身边周小龙的衣襟给杨七娘子看,也俱是一样:

      “大王骂我们瞎了狗眼,罚我们倒一个月的便盆。七娘子,你知道的,我们不过是伺候大王的一片孝心啊。”袁小虎使劲地眨着眼睛,可怜得几乎磕下头去:“七娘子,好姐姐,帮忙则个,教她替我们说几句好话罢。”

      杨七娘子见状,也颇有些不忍,朝店内努努嘴,酸溜溜地叹了一口气。

      “以后可改了罢!做这伤天害理的勾当,也不看看……那是谁的人!”

      ——————

      嫉妒之心,人皆有之。

      佛经解说嫉妒,是“自求名利,不欲他有,于有之人而生憎恚。”见到旁人胜过你而生憎恚,这叫贪心;见到旁人拥有了你想拥有的东西生憎恚,这叫嫉妒。当然了,无论贪还是妒,都是佛门六恼之一,“一念烦恼起,百万障门开”,“勤修戒定慧,息灭贪嗔痴”……

      霍子衿抱一本《大乘造像功德经》殷殷念诵,努力压下对张七宝的妒火。

      殿下去陇安打了一回仗,竟与那小子结拜了兄弟,那日在傩礼中听到李重耳对莲生提起,简直令霍子衿怒从心头起恶向胆边生。接连几天,忍不住地耷拉着面孔,李重耳还不解其意:“怎么,结拜兄弟有什么不行?若不是他舍身相救,本王早就葬身陇山了。”

      “殿下金枝玉叶,怎能随便与人结拜兄弟?若说他救了殿下性命,我,我霍子衿,也多次为殿下出生入死……”

      “霍都尉,你吃醋啦。”李重耳失声大笑起来:“你也想与本王结拜兄弟吗?皇子与辅护都尉结拜,太犯忌了,会被御史弹劾的吧?再说了,如若和你结拜,那霍少府岂不成了我义父大人,以后上朝见了他,怎么个称呼法?”

      “属下不敢如此妄想。”霍子衿闷闷低头,盯着自己靴尖。

      李重耳浓眉一轩,努力敛了笑容:“真没想到,你居然在意这个。霍都尉,本王从没想过跟你结拜,这其中也有个缘由。”

      “有什么缘由。”

      李重耳伸手按在他的肩头,深深凝视他的眼睛:

      “自从我封了韶王,你就在我身边,九年朝夕相处,至今形影不离,在本王心中,你就是我的兄弟,比我亲兄弟还要更亲密一点,试问我怎会想到与我的兄弟结拜兄弟?”

      一道灿然光芒,自霍子衿的脸上绽放,霎时间云消雾散,笑逐颜开,一双眼闪亮亮地泛着泪光,马上就要奔涌出来:“殿下……属下懂了。”

      李重耳点点头,揽住他的肩膀,轻拍几下,悠长地叹了一口气。“说真的,霍都尉,我这府里所有的宫人彩女,都没你这么娘们儿唧唧。”……

      说是懂了,实际上每次看到李重耳如获至宝地捧着张七宝的来信,仍令霍子衿愀然不乐。殿下把他最在意的一桩事务派给了张七宝,没派给他……当然了,霍子衿作为皇子辅护都尉,和皇子一样必须奉诏才能离京,他也没法去应这个差事,但是张七宝,那蛮横粗野的小子,哪里配得上殿下如此信任?……

      “殿下,张七宝的信……”

      书房里的李重耳霍然起身,飞奔到门口夺下霍子衿手中的信,一把扯去封漆,就在那日光下仔细阅读起来,一双湛湛黑眸,因其深切的渴盼,放射着比旭日还要灿亮的光芒。一旁的霍子衿看在眼里,要很努力才能抱稳心头狂舞的醋坛。

      “怎么还在柔远?”李重耳扬着手中的信吼起来,一拳击在门扇上:“都一个多月了怎么还在柔远?什么水患,祁水解冻才多久,哪里来的洪水,怎么也不说清楚?”

      霍子衿就着他的手看去,只见墨迹娟秀,实在与张七宝粗鲁豪迈的形象不符,内容简短,只说莲生和辛不离被洪水困在祁水以北,无法渡河去赤岸。

      祁连郡共有蒲昌、沙陀、柔远、赤岸四县,他们花两个月时间走完了蒲昌、沙陀和柔远,本来算是顺利,然而洪水一起,只怕夏天过去了也仍然回不来。

      “写得这样简略,没头没脑,难怪殿下忧心。”霍子衿小心瞄着李重耳的脸色:“但是寻宝这种事,本也不能速战速决,殿下还是应当放宽心情,轻松以待……对了,柔然重新拟定的婚书也到了。”

  • 作者有话要说:  “吃醋”和下一章的“青梅竹马”都是唐朝典故,按说不应该用,但是想来想去竟然想不到替代词。算了反正唐朝的变文都已经用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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