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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4、前路茫茫 ...

  •   室内一片空寂。莲生望着李重耳的背影,看不到他的神情,只见重重珠帘中隐约吹进一点微风,拂动他的袍角,一层层漫漫飞扬。

      “去吧,她明天启程,你快快准备行装,马上出发。记住每天向我禀报消息,一天也不准遗漏。”李重耳转过身来,瞧着莲生的脸,唇角翘起,终于露出一个明朗的笑容:“辛苦你这小臭虫了,这才刚刚征战回来。你告假是想去做什么?”

      莲生也长出一口气,扬头笑了一声。

      “想去玩耍,不过还是先去祁连郡吧。你不能一起去……真是太可惜了。”

      “你我来日方长。”李重耳走到她身前,伸手在她头顶胡乱抚弄一把:“你也要保住自己平安,我还等你回来打架呢。这几日在朝中商议,都道应当乘势东进,收复庆阳三城,到那时候,还是我来挂帅,你做先锋,好不好?”

      莲生仰头望着他。那双黑眸中映着温润的阳光,一点点全是明亮光点,盛满期待与信赖的笑容,毫无保留地凝望莲生。莲生一时都有些失神,不知自己身在何处,是在陇安星空下,是在城南大雪中,还是在九婴林的月光里,摩诃波楼沙花朵旁……

      “你也要珍重……”莲生哑声开言:“要很久……不能见到你了。”

      ——————

      绿草如茵,遍铺茫茫原野,浩瀚蓝天下,一匹白马奋蹄驰过鸣沙山与三危山之间的官道,于杨柳荫中轻快前行。

      莲生侧坐马鞍,一身绯襦玉裙,娇红嫩绿明媚无匹,乌发绾成利落的撷子髻,戴一顶青竹圈白纱幂篱。那雪白纱帷长至足踝,将整个人笼罩在半透明的云朵里,春风吹拂下若隐若现,偶尔帷缝轻开,露出半边惆怅而不失坚决的小脸。

      身后行囊里,贯注着众多亲朋的深情厚谊,还有她的傍身宝贝:香丸,美酒,钱帛,宝剑……最醒目的要数一柄琵琶,精美的石青织锦琵琶囊上遍绣飞天纹样,那是她喜爱的乐韵,千里远离故土而始终不忘的乡音。

      义父义母和甘家香堂的姐妹们一直送出城外,在五十里处的长亭洒泪而别。本以为就此踏上孤寂旅程,却不料驰出长亭不到七八里,已经听到身后追近的马蹄声。

      心头不自禁地一阵狂喜,急忙勒住马头回望。漫长官道上匆匆驰来一个少年,幅巾青衫,罩一领青素细布披风,面庞方正,淳朴中透着超乎年龄的老成凝重,竟是不离哥哥。

      “莲生,我陪你一起去。”

      “啊?”莲生瞪圆了双眼:“你在太医署……”

      “已经禀报过太医令蒋公了。他准了我的假,顺便去南方收集珍稀药材。”辛不离放松缰绳,与莲生并辔而行,抹一把额头渗出的微汗,望向莲生的眼神里,爱惜中仍然带有一丝隐隐紧张。

      他早已表示过要与莲生同行,却被莲生一口拒绝,说不能为一点私事耽搁他的正业。他的什么正业?他人生的最大正业,是爱护这个自幼相依相伴的小妹子。在他一再追问下,她讲出了那奇花的秘密,五识,异香,随时可能崩溃的精魂……

      她与他一向交心,唯有这件事从未对他讲过。

      他明白她是怕他担忧,这份细心、体贴,让他在知晓真相的这一刻,加倍地心如刀割。

      原来她两年来拼命于香界搏杀,其实是为了自救。原来她命在顷刻,随时可能永别。空有一手神妙医术,解救不了这个奇怪病症,他算什么神医?……

      战场归来的她,仿若脱胎换骨,不再是从前那个娇憨少女,整个人焕发出全新的光彩,眉宇间意气勃发,如星般灿亮,如风般不羁。然而千里茫茫,找一种从未见过的奇花,有多大把握?纵使她男身无敌,但是孤身千里远行,要面临多大的艰险?……

      连续多日,他焦躁难解,时时在医坊绕着圈子踱步。陪在堂前的白妙,那一直默默在他身边帮手的女子,终于坦然开言,劝他去追随莲生。

      “她不要我同行。她说的话我不能不听。”

      “既然这样放心不下,又为何一定要听她的话?”白妙一双秀目秋波涌动,静静凝视他,隐然燃着一点火星:“依我看来,辛郎君,你的心意,莲生根本不懂。她一派天真,只拿你当兄长,你为何不坦坦荡荡告诉她?”

      帘外春雨茫茫,濡湿辛不离的心胸。漫漫地想起过去十几年的时光,眼睁睁地看着她和李重耳玩耍,看着她倾心柳染,好不容易柳染消失了,李重耳又重新冒出来,好不容易打仗回来了,又要再次离开他……年纪越大,相隔越远,他已经没机会与她好好相处,越来越不能坦然说出自己的心里话……

      “陪她一起去吧,医坊我替你照看。”白妙唇角微颤,却始终挂一个笑容:“跟你学了半年的医术,也算是有小成。交给我,放心吗?”

      “白姑娘,你,你为何要这样帮我?”

      白妙静默不语,柔婉的目光凝视他,在他面庞上一寸寸扫过,眸中依稀泛起一点泪花。

      辛不离的心中,猛然间似被大锤重击,他明白了。一向以来他全部心思都在莲生身上,从未留意身旁这位红颜知己,他只道她沉迷医道,只道她敬慕他的医术,只道她与他志趣相投,言谈投机,所以常来常往,却不料这女子对自己,有如此深切的情意。

      只因不留意,所以不知道。倘若对方是心爱的人,这份倾心,怎会接受不到?辛不离的心,十几年来只维系着莲生一个人,再没有法子两处安放。急忙鼓足勇气,讷讷开言:

      “白姑娘,对不住,我对你没有……”

      “不必说了。”白妙一语截住,眸中一点泪花,反而咽回眼眶:“莲生是我的至交好友,亦是救命恩人,还有什么好说。只是你这腔情意,始终含而不露,却到何时才是尽头?辛郎君,你大好男儿,居然不如我一个女子勇敢么?”

      就在那一刻,辛不离决定了。

      再不怯于表达心意,不耽于瞻前顾后,不畏惧可能面对的各种无常。他要陪莲生一起走,该做的事要做,该说的话要说,要让心中这番情意,有个踏踏实实的归结,纵使心愿难成,也胜于从未尝试过……

      “不离哥哥,你真是太好啦。”莲生的脸上绽开喜悦笑颜,宛如春风里鲜花盛开。有不离哥哥同行,自然也是她心之所愿,顿时感觉空落落的心里被充实了一大半:“待我饮一坛酒,化为男身与你同行,更加方便得多,住驿馆只要一个房间就好啦!”

      辛不离张口结舌,还未待阻止这小妹子的异想天开,只听身后马蹄嘚嘚,风烟震天而起,竟是有大队人马追来。二人一齐回头望去,老远地便已经望见一领阔大的猩红绒毡斗篷飞扬空中。

      “李重耳!”莲生欢叫一声,脸上霎时间盛放出一朵令辛不离触目惊心的笑容:“你……你怎么来啦?”

      那少年瞬间驰近,就在莲生面前驻足,英气勃发的面庞上,状似顾盼自如,眼神中却是难以抑制的恋恋之意:

      “我今早巡视王府厩苑,偶然见到一个……”

      一言未毕,已经认出莲生身旁的苦水井神童。

      “怎么,是他与你同行?”英俊的长方脸瞬间拉得更长,面色漆黑,比黑漆还要黑:“须知男女有别,你们这样不大方便吧,你是她什么人?”

      辛不离翻身下马,恭恭敬敬作了个长揖。“太医署医官辛不离,拜见韶王殿下。卑职与莲生自幼一起长大,相识相伴已经十四年,从没什么不方便,殿下多虑了。”

      “十四年……”李重耳更加地面若玄坛,上下打量辛不离的一身布衣:“你身为朝廷命官,怎么胆敢远游,是擅离职守,还是弃印出逃?你马上给我回城,本王不去举告你。”

      “回禀殿下,太医令蒋公准了卑职的长假,去南方收集珍稀药材。”

      “蒋公这是老迈昏庸了么?这时候准你去南方收集什么药材?不准,他说了不算,本王命你马上去北地深山给我挖人参!”

      “他是我的义兄,好友,一直照顾我。”莲生赶忙回护:“你别这样对他。”

      李重耳攥紧缰绳,直盯盯瞪视着辛不离,双眼几欲喷火,那辛不离也毫不退却,虽然神色恭谨,眸光却是冷如寒冰。

      李重耳真是下了艰苦卓绝的决心,前来追赶莲生。虽然心志早决,然而终于按捺不住这一腔情切,在这最后时分飞奔赶来,只为见最后一面。

      却不想这一面见得,加添了千倍万倍的焦虑忧心。离情悠悠,在这旁人面前,没一个字能宣诸于口,遥望四周,也不见七宝的影子,想必是因为有辛不离在,不便露面吧,回头一定仔细叮嘱他,严密监视这个苦水井的神童!

      辛不离的心里,亦是一份酸意难以自抑。莲生对这殿下的亲密熟络之态,溢于言表,“你别这样对他”……说得温言软语,还带了几分娇嗔。

      她从前,不是这样的啊。当年辛不离被李重耳欺辱,莲生暴跳如雷,挥着拳头一顿痛骂,那才是,才是真正站在他这一边……

      官道劲风飒飒,芳草离离,三人面面相觑,一时间各怀心思地默不作声。李重耳闷闷下马,自身后牵来一匹鞍鞯齐备的坐骑,亲手交给莲生:

      “我巡视厩苑,偶然见到这匹良马,正适合你乘骑。圣上赐我的大宛良马,名唤‘雪叱拨’,脚程极健,只因性情过于温驯,我不甚喜欢,但对女子合用。你这匹劣马是打哪儿买的?来,换掉,千里远行,须要良驹。”

      他不容分说,执着莲生的手,助她下马换乘。那雪叱拨高大俊秀,遍体毛发洁白如霜纨,长鬃飘飘宛若少女,一身雪白幂篱的莲生骑坐上面,背后青天朗日,白云绿草相接,全然便是精心描摹的一幅画。

      “马儿啊,马儿。”李重耳拍拍马头,斜眼瞟一眼辛不离乘坐的黄骠马,低声道:“给我快快地跑,把别的马儿都远远甩在后面。”

      “谢谢你费心。”莲生握紧了丝缰。她并不信他是巡视厩苑偶得,大清早的巡视什么厩苑,怎么那么巧就偶遇这匹马?正因洞悉他的心事,体会得到蕴藏最深的用心。手上余温渺渺,依稀还留着他掌心的热度,一时间心中也是热潮翻涌,脸上都起了红云:“……待我回来再见。”

      “什么时候回来?”

      望着那张强掩热切的面容,莲生一时答不上话。

      什么时候能回来?能回来吗?

      前路茫茫,无迹可寻。

      并辔驰到敦煌城南百里处的千泉驿,李重耳不能再前进。雪叱利步履轻捷而稳健,与辛不离乘坐的黄骠马一起,于那漫漫官道上飞快驰远。莲生回头遥望,只见那金冠朱袍的人影,伫立路边一动不动,随着长风浩荡,渐渐消逝成一个看不见的小点。

      道路阻且长,会面安可知?

      弃捐勿复道,努力加餐饭。

  • 作者有话要说:  咳咳,我阿五现在已经是大男主,自然没那么容易变成小点点的!明天,后天,大后天……敬请期待阿五继续强势上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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