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敦煌·下》的灰

62、久别重逢

　　都不可能与她同行呀。就连满怀挂牵的阿父阿母也不能陪伴她。宫羽只将盛载螺钿琵琶的精致锦囊交到莲生手中：“带上这个吧，虽然远行千里，有故土乡音陪伴你，阿父阿母的心意陪伴你……”

　　不离哥哥倒是愿意陪她同去，但他身为朝廷命官，又有无数乡亲等待他的救治……

　　时常也有小小声音在脑海回荡，喊出另一个熟悉的名字。

　　偶尔也在荣光里巷外驻足，不自禁地期盼一点马蹄声响起。

　　但那更是一个不能陪伴她的人，小火花在萌生的一瞬间便被她一掌拍灭，连想都不能细想。

　　无边无际的孤寂。偌大一个敦煌城，竟连能吐露心声的人都没有，只能来到这茫茫鸣沙山上，抱着瑶光喃喃诉说。

　　“……我不怕。不怕。一个人走过太多路了，这点小事难不倒我。一定能找到奇花，一定能平安归来，等我回来的时候，你又长大了很多吧？鹿角会分出更多的枝杈，更雄壮，更美丽吧？来，我带了最好的盐巴和苜蓿，多吃点，长漂亮的大角……”

　　蓦然一阵笑语自不远处洞窟传来，竟是杨七娘子的声音。

　　“……奴家还道这妖魔阴森可怖，但是听柳郎讲来，也是领悟佛门奥义的好故事呢。还是最爱看柳郎画的飞天，你已经很久不画飞天了，为什么？”

　　长久的沉寂之后，响起一个淡淡语声：“世间妖魔常有，飞天不常有。”

　　莲生微微一震。

　　多久没听过这个声音了，半年，一年，半生，一辈子？听起来恍如隔世，陌生又遥远。低头望望自己的男儿躯体，瞬间安下心来，正要起身离开，只听语声渐响，竟是两人一起自窟中走了出来。

　　“……奴家先回去了，给柳郎整治几个好菜。”杨七娘子款款而行，一身青绿襦裙紧裹腰身，裙摆如花朵般散在身后，显然是经过精心打扮，鬓边一朵火红的芍药，映得整张脸庞灿然生辉：“柳郎喜欢吃南方菜吗？”

　　“不劳七娘子费心了。住在七娘子店里，已经多多带累你。”

　　“奴家……不怕带累。再说了，柳郎为我的店子绘画，款待也是应当的呀。”七娘子停在窟外，一双秋水眼闪闪发亮地盯着柳染：

　　“柳郎来自长安，定然爱吃长安菜啦？长安怎样，繁华吗？奴家一直惦记着要去一次，找一找我家死鬼的坟茔呢。当年新婚燕尔，他便去长安公干，一去无踪，若不是后来有人报讯给我，还不知道他已经……”

　　“自然是盖世的繁华。”

　　柳染依然是银灰长衫，宽身大袖，袍角随意掖在腰间，似是正在绘画。黑发如瀑，披在宽而瘦削的肩头，随风轻轻飘散，日光下的身形高大而修长，却带着一份异样的萧瑟之意：

　　“再繁华的地方，也有饥寒交迫，流离失所，家破人亡，生离死别……遥望冠盖满城，唯你孑然一身，那么繁华萧索又有什么区别，天下之大，还不倶是一样……”

　　杨七娘子袅袅婷婷，一步三回头地下了山。柳染回身入窟，眸中余光一扫，一眼望见不远处的崖壁下，瑶光竟然出了藏身的洞窟，卧在春日暖阳下。

　　一旁有个身形，双臂抱着瑶光脖颈，半边脸埋在那雪白皮毛里，一双明亮的黑眸，正静静凝望着他。

　　一股无形利刃刺穿了柳染的心胸。瞬间心中剧痛，鲜血迸流，几乎立足不定。勉力定睛望去，却只是一时恍惚，并不是他记忆中的人，只是个陌生少年，肩宽背厚，面容甚是英俊，身上布衣麻鞋，腰间佩有长剑，似是流浪乡野的游侠儿。

　　怔忡之间，那少年已经长身而起，摸摸瑶光的头，健硕的胸膛一挺，就在柳染面前大摇大摆地行过，口中吹着市井小曲儿，阔步下山。

　　柳染一直凝神目送着他的身影消失，方回过头来，盯着走近身边的瑶光：

　　“瑶光……你什么时候这样亲近人了？”

　　瑶光转头望着他，双眸莹润清澈如婴儿，无辜地叫了两声：

　　“呦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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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三天之后，便要启程。

　　夜色深沉，火彩四起，大街小巷彩灯高悬。莲生挤在滚滚人潮里，脸上戴一只赤红相间的钟馗面具，与万千百姓一起，遥望一队队神兽妖魔穿彩衣，持刀枪，载歌载舞，穿行敦煌城中。

　　“驱傩之法，自昔轩辕。
　　钟馗白泽，统领诸仙。
　　怪禽异兽，九尾通天。
　　我皇境内，呈祥新年……”

　　每年早春二月，例必由太常寺占卜吉日，全国上下举行盛大春傩，祝祷丰收，驱鬼除疫。神官扮成方相大神，戴黄金四目面具，披黑熊皮，玄衣朱裳，执戈扬盾起舞，率钟馗、判官与十二神兽等，持刀枪，燃火把，一路唱着傩词游-行，身后五百名童男童女和着飞扬乐声高唱傩词《儿郎伟》，清澈明亮的歌声响彻夜空：

　　“敦煌神沙福地，贤圣助于天威。
　　灾疹永无侵扰，前门保愿安居……”

　　纵贯南北的甘露大街上，全是戴着木雕七彩面具的民众，钟馗、神官、判官、小妹……欢天喜地地拥在路边围观。《儿郎伟》的曲词每年不同，编唱年中各种大事，今年唱的正是陇安大捷：

　　“殿下神威发愤，再开陇安道衢。
　　兵发陇安城下，夏狗藏窜无知……”

　　莲生将面具推到头顶，全心倾听歌声中的每一个词句，秀丽的小脸比星光还要明亮，比灯彩还要辉煌。

　　这是她亲身经历的事迹，是她驰过千里风云，冲破刀光剑影，一个赤心为国的少年，以热血以性命拼回的战绩。铿锵入云的歌声，瞬间带她回到莽苍沙场，风声，杀声，金戈铁马的嘶鸣，城头旌旗猎猎，城下血气横飞，并肩鏖战的同袍，生死相依的兄弟……

　　泪光盈眶，鼻头都已发酸。这歌声，这回忆，一举洗去连日来心头彷徨孤寂，为她注入无穷力量，遍身热血充盈。

　　孤身千里远行，又怎样？她是驰骋沙场所向披靡的勇士，怕什么艰险，怕什么孤寂！五百童子的清脆歌声漫天飞扬，身周民众都跟着高唱，莲生也放开喉咙，唱出心头激荡的热潮：

　　“长史寿同沧海，官崇八坐貂蝉！
　　四方晏然清帖，猃狁不能犯边！
　　西州上贡宝马，焉祁送纳金钱！
　　从此不闻枭鸲，敦煌太平万年！……”

　　“莲生？”

　　歌舞中，欢声中，身后传来惊喜的叫喊：“是你吗？”

　　莲生蓦然回头，辉煌灯影下一个高大身形立在面前，一把将脸上白泽神兽的面具推开，露出李重耳英俊中不乏傻气的笑容：“果真是你！”

　　“傻……李重耳！”

　　莲生刹那间欢叫出声，伸手便要向他肩头捣去，拳到中途拼命收住，纤纤手掌，喜悦地互拍几下：“你怎么也在这儿？”

　　“跟方相大神出城，看他送瘟神啊！反正满街都是妖魔鬼怪，没人识得出我……”

　　是不是心中藏了一点期盼，想在人群中遇到莲生呢？李重耳也说不清楚，反正万千人群中果真相遇了，这……不是他的错！身后戴着钟馗小妹面具的霍子衿用力咳了一声，李重耳赶紧拉下面具，重又变成那个面目威武的白泽神兽，面具掩住了笑脸，却掩不住语声中的勃勃喜悦：

　　“你还好吗？许久不见。我又平安归来了，多蒙你的护佑。”

　　“许久不见……”莲生一双眉眼笑得弯弯，划出两道温柔的弧线：“我倒时时都听说你的消息。此战大获全胜，韶王英明神武传颂京师，傩词里都在唱你呢。”

　　“哎，他们唱得不好，听我讲给你听。这次打仗又不比上次，那是历经千难万险，多少次生死悬于一线……”

　　歌声漫天飘扬，四周鬼影幢幢，傩队打的七彩灯火，一道河般自身畔奔流而过。

　　光影氤氲中，时光仿佛凝固，仿佛倒转，仿佛飘到千里万里之外那座历经劫难的城池。莲生望着眼前这个威武的神兽，兴冲冲地给她讲她亲身经历过的故事，禁不住在自己的钟馗面具之后，挂着一脸压抑不住的笑容。

　　“……我已经求得圣上恩准，封赏陇安之战的有功之臣。张钧程为庆阳郡尉，授忠勇将军，秩五百石。靳全忠守城不力，贬官两级，调任阜北……”

　　“贬得好，贬得好，那个坏蛋。”莲生连连点头：“陇安守城，张钧程才是首功，提拔他做庆阳郡尉再好不过。我看那小子智勇双全，还能再干大事。”

　　李重耳睁圆了双眼，不置信地打量这个娇弱女孩：“你认识张钧程吗？怎么这样熟悉？”

　　“呃，民间都在传说啊！贺朝宗啊，曲仙芝啊，姬广陵啊，你都求赏了吗？”

　　一阵热潮回荡李重耳心头，令他连日来的胜利喜悦更加翻了倍。她真的太好，永远比自己想象的还要好，竟然还如此关心国事，一个个名将说得如数家珍，显然军情战况尽在胸中。

　　“当然求了！贺大将军已经官至极品，封荫了他的子孙。曲仙芝也厚加赙赠。只有姬广陵……圣上说死罪可免、活罪难逃，还是将他流放玉门关服役。好在他的独子姬骋望也在玉门关，父子俩倒可以得个团圆。”

　　“不公平。”莲生摇了摇头，神态颇有些愀然不乐：“陇山决战固然是你牵制了夏军主力，但若没有姬广陵的谋略，也不可能一举击溃夏军十万兵马。他如此忠心为国，就算不嘉赏，起码官复原职啊，继续做个镇守边关的将军才是。”

　　李重耳一瞬间在胸中赞了千遍万遍，禁不住地喜笑颜开。她对军情之熟悉，犹胜朝中群臣！每句话都说到了他的心坎里去。“说得是，我会再设法帮他……”

　　“你自己呢？如此大功，皇帝怎样赏你？”莲生双眸霎霎，期待地歪过了头：“会做大将军吗？做太子？”

　　“嘘！”不待身后的霍子衿鼓噪，李重耳早已竖起一根食指，挡在自己唇边。

　　这天真纯稚的民间女子，毕竟还是不懂得朝堂博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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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春傩、冬傩是古代的盛大节日，敦煌傩礼十分有名。本来是庄严隆重的祭祀，到唐朝时已经变成全民假面狂欢。

几首《儿郎伟》都是敦煌藏经洞保存的唐代敦煌傩词原文，不是我的创作。我本来想摹写一首关于陇安大捷的，结果找到一首歌颂归义军统领张议潮战胜回鹘侵略的《儿郎伟》，换两个词就直接用了。中华文化几千年不曾断流，实在太奇妙太激动人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