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61、无边孤寂 ...

  •   李重耳早已上前,伏在帐边瞧着李可儿,嘻嘻笑道:“又与那姬守婵弈棋啦?真是自讨苦吃。待为兄陪你下上几天几夜,让你赢个痛快!”

      “阿兄说话都不算数的。”李可儿伸手刮了刮自己的鼻头。这女子异常地娇嫩温婉,语声和举动都柔软得教人生怜:“都说了要陪我去九婴林围猎,却又忽然征战去了,我白学了弓箭,臭阿兄,坏阿兄,我不要再见你啦。”

      李重耳仰天大笑:“军情这回事,岂是阿兄说得算的,阿兄没那本事叫夏国先不要犯境,等我陪妹子打完兔子再说。对了,阿兄在疆场砍了不少人头,回头送予你赔罪,好不好?”

      李可儿噗嗤一声笑了出来:“呸,谁稀罕你那人头。围猎也不消你陪我,哼,难道我不会自己去。”

      “九婴林你可去不得,一个不防,被野猪叼了去,做个野猪夫人,阿兄可救不得你!”

      “呸,呸,你才是野猪夫人,不理你了……”李可儿被这阿兄逗得笑靥如花,眸光一转只见帐外侍从环拥,连忙回手拉严帐帘,只在帘缝中翘出个兰花般的赞美指,娇声叹了一句:

      “阿兄,你打的这个胜仗,实在太了不起,宫里人人都在传颂。天下男儿,再没有比我阿兄更英雄的啦。”

      李重耳再自信再狂傲,听这话也忍不住笑出来:“胡吹大气!你连宫门都没出几次,见过几个男儿!宫门快关了,快快回去吧!”……

      仪卫行出巷口,渐渐远去,李重耳笑着回身,重新上马,举步进门,忽见霍子衿还站在门后,怔怔望着仪卫远去的方向。

      “走啊,发什么呆呢?”

      霍子衿回过神来,匆忙跟着李重耳迈进门槛,险些在高大的门槛上绊个跟头。李重耳喝道:“喂,你的马。”

      霍子衿如梦初醒,又疾步奔出门外,去拉他的五花马。那边李重耳已经哼着歌儿驰去,消失在府内迷离灯影中。

      ——————

      缱惓春-色,随风潜入夜,在韶王府的暮霭中划出阵阵涟漪。

      出征数月的主上凯旋,整个王府欢欣鼓舞,四处挂了花灯,结了彩缎,搞得比过年还要热闹。迤逦联廊下,一道道鹅黄灯影飘扬,盛装宫人往来穿梭,个个脸上带着喜不自禁的气色。

      李重耳卧房内,一众宫人早已服侍殿下宽衣,洁面,换装,整饬完毕,陆续退下,只留下司寝宫人姬守婵一个人跪在榻边。

      “……如此大获全胜,姬将军居功至伟。”李重耳将那陇安战况,简要讲了一番:“他罪名尚未洗清,一回敦煌仍被囚禁,不能见你,不过你放心吧,我会尽量替他开脱。”

      姬守婵深深拜伏于地,全身颤抖,泣不成声。

      “谢殿下,拜谢殿下,千言万语,说不尽奴婢的感激。奴婢知晓家父心意,他不惧一死,一向视马革裹尸为至大荣光,只因身负重罪,自忖不配死于沙场,方才回朝听凭圣上处置。如今殿下给家父机会,令他重回沙场征战,无论生死成败,都是恩同再造,奴婢……拜谢不尽!”

      “免啦。”李重耳于枕上躺倒,又侧头斜睨着姬守婵:“你却又对我这么好了。救了你父亲之后就像个木头人忽然活了一般。”

      姬守婵面红过耳,低声道:“奴婢一直尽心伺候殿下。”

      “得了吧,你自打进了韶王府,就从未露过笑容,在我面前更是阴云密布,你以为我是呆子,看不出来?就在出征前,你还当我是瘟疫似的,满脸嫌弃,能躲多远就躲多远。”李重耳自得地昂头:

      “想本王,丰姿玉貌,顾影无俦,每次巡视街头,都有无数民众围观追随,何曾被女子这般轻贱过?瞧在你家门遭难的份儿上,不与你一般见识,也就是了。”

      姬守婵面色更是通红,深深垂了头。

      那一头秀发,只于脑后绾一对丫髻,无珠无翠,身上着月白短裳,靛青裲裆衫,乃是奴婢打扮,但是容色清丽,长圆鸭蛋脸端正白皙,美貌实不逊于李可儿。神色中更有一份出尘的书香气,风雅高贵,令这女郎在一众宫人中卓尔不群。

      她本来,也是官宦后代啊。孰料祸起萧墙,一夜之间家破人亡。

      早在陇安黑狱里,就已经抱定心志,待得为父亲送了终,便随母亲而去,免得没入官奴婢后,在阴冷宫墙下承受无尽屈辱,却不料一早便被这韶王殿下点名要了,被少府寺押着送入韶王府中。

      这殿下高傲骄横,从未讲过要她的缘由。众宫人私下里都说是因为她美貌,必是殿下要成亲了所以先放侍妾在房里云云,搞得她日日生活在恐慌里,怀里揣了把剪刀时刻准备自尽。却不料殿下全然不曾染指,还自大理寺屠刀下,救出了她本已无幸的父亲。

      这恩德,昊天罔极,粉身难报。

      深悔自己从没给过他一个好脸,对他各种猜疑。待得知父亲被救,揣下了报恩之念,殿下早已兵发陇安,连个感激的话都没来得及说。一去半年,杳无音讯,日日牵挂,时时焦心……

      那一向清冷孤绝的眉眼,此时宛转低垂,充满了无尽的恭谨与柔顺:“是奴婢有眼无珠,不识殿下英雄风范。”

      “这回识得了?”

      “识得了。殿下不仅丰姿盖世,更有一颗为国为民,至情至性之心,与那些尸位素餐的贵胄、狗官,都不相同。前朝诗人张华于《壮士篇》中云:‘乘我大宛马,抚我繁弱弓。长剑横九野,高冠拂玄穹。慷慨成素霓,啸咤起清风。震响骇八荒,奋威曜四戎。濯鳞沧海畔,驰骋大漠中。独步圣明世,四海称英雄。’依奴婢所见,此等真英雄,说的正是殿下。”

      这番话说得,富丽至极,慷慨至极,令李重耳兴致大起,觉也不睡了,就于那枕上撑起头来,笑道:“众人都道你聪明,原来是真的。无怪乎我妹子也愿意来府里找你玩。按说你出身武将之家,学识应当有限,怎么如此知书识礼的,比我懂得还多。”

      姬守婵低声道:“家母素习诗书,奴婢自幼受她教导。”

      李重耳不想触动她心事,赶忙转口:“再吟诵几首与我听,给本王助眠。”毕竟旅途劳顿,说着忍不住用力伸个懒腰,打了个巨大的哈欠。

      姬守婵略一沉吟,曼声吟道:“男儿欲作健,结伴不须多。鹞子经天飞,群雀两向波。”

      音韵宛妙,余声悠扬,直听得人身心舒泰,如聆雅乐一般。李重耳半阖双目,点头大赞:“好,好,就是短了点,再吟一首来。”

      “是,是。”姬守婵前所未有地殷勤和耐心,马上又换了一首,语声悠扬婉转,和着迷茫夜色,缓缓回荡室中: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翘翘错薪,言刈其楚。
      之子于归,言秣其马。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
      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李重耳微微转过头去,面向榻内,不再作声。

      姬守婵跪候良久,不见殿下回应,想是已经睡熟,轻轻膝行上前,拉过凌乱的锦衾,为他盖在胸前,仔细掖好被角。室中灯火,逐盏熄灭,最后一座烛台持在姬守婵的手中,昏黄光影,飘飘摇摇地出了卧室,身后只余一片漆黑。

      李重耳翻了个身,伏在枕上,双眸湛湛,只盯着榻内帷帐上依稀起伏的波纹。

      南有乔木,不可休思。汉有游女,不可求思。

      寥寥几个字句,能够千古流传,是不是就因为吟出了万众内心里,最深最痛最不可触及的情感?

      这一次陇安归来,李重耳没有像上次那样,迫不及待地去甘家香堂找莲生。他已经走遍敦煌内外,拜过了父亲母亲,看望了各方亲朋故旧,祭天坛烧过香,皇庆寺还过愿,一切惦念的,挂心的,逐个儿探视过了,唯独没有去找莲生。

      半生桀骜,天下无不可得之事,闯荡沙场,从无可惧之人,唯独这一次,他有点怕了。

      此次驰援陇安,又是数月分别,思念有增无减,比上次出征时更甚,简直教他悚然心惊。沙场苦寒中,寂寥刁斗中,刀光剑影中,血雨腥风中,这女孩的温暖笑容,体贴话语,无数次地掠过心头,那浓郁异香盈满他的心里,摩诃波楼沙花日日盛开在他身边……

      一任这情怀奔涌下去,是不是终有一天会被莲生知晓?

      思念太甚,无可排遣,一向不肯承认这份情意的他,已经忍不住向七宝吐露一二。他是有婚约的人!怎可以这样?好汉男儿,杀伐决断,岂能自乱阵脚,误己误人!

      不能再去找她。

      汉之广矣,不可泳思。江之永矣,不可方思。

      就将这份情意,深深藏在心底,埋在时光长河深处,纵使百年不灭,也永远不为人知。他与她之间,早已隔下这滔滔江水,浩浩然无以横渡,唯有隔岸远望,目送她的身影在视线中缓缓消失。

      窗前月华如银,亮得令人心颤。李重耳一把拉过被子蒙在头上,紧紧闭上了眼睛。

      ——————

      鸣沙山头,风烟弥漫,滚滚沙尘在莫高窟的洞窟边飞过,贴着崖壁堆成大大小小的沙丘。

      莲生抱着瑶光的脖颈,整张脸埋在那雪白皮毛里,轻轻揉擦。

      “好瑶光,我要走了。真舍不得你,若能与你一起前去祁连郡该有多好?定然胜过世上所有良驹。半年不见,想死你了,每次牵马踏蹬都想起你来,只可惜我都不能常来看你……”

      世间恐怕只有这灵兽,在莲生变化男身之际,仍能自然而然地认出她。那美丽的头颅伏在莲生怀中,柔顺地与她相依相偎,偶尔伸出舌头,轻舔那坚实的男儿臂膀,宝石般绚烂的眸光里,盛载着无穷无尽的眷恋之意。

      “你说我能顺利找到摩诃曼陀罗花吗?祁连郡比敦煌郡还大,我一个人要找多久呢?”莲生捧着它的下颌,凝视那双纯稚黑眸,喃喃自语下去:

      “故乡敦煌,我还能回来吗?还能再见到……你……吗?”

      行程已经定在七日之后,一切都已经打点妥当。莲生的心里却生出前所未有的彷徨,不再是去年初发愿去祁连郡找花时的自信满满。

      怎么回事呢?她已经孤苦了十几年,什么苦没吃过,什么磨难没受过,就算是千里独行又有什么了不起,她刚刚才从陇安回来。却为什么在此刻,被无边无际的孤寂包围,人生头一次觉得前路茫茫无所依归。

      心头生出蓬蓬勃勃的期冀,想找一个伙伴同行。她刚刚去甘家香堂看望了姐妹们,送上自己连月来灵思偶得的一大本香方,只见陆申已经大腹便便,怀了她那开胡饼铺的葛郎夫君的宝宝,杜若也已经和梅小郎喜结良缘,宣圆子终于考取了上品香博士,白妙如今就在辛不离的医坊里帮手……那甘怀霜更是忙得不可开交,生意做得如日中天,比前几年还要更兴旺。

  • 作者有话要说:  《壮志篇》是晋代诗人张华作品。“男儿欲作健”是北朝鲜卑歌谣,作者不详。“南有乔木”出自《诗经》。本文毕竟是魏晋故事,为了尽量不出现唐宋以后的诗词我也是蛮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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