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41、相依为命 ...

  •   大步走上殿来的,是一位紫袍玉冠的老者。

      须发皆已雪白,满脸皱纹垂叠,年纪足有七旬以上,然而精神矍铄,浩气贲张,人尚在殿外,雄浑的气场却已笼罩了整个齐光殿。群臣悚然俯首,李信也连忙起身离座:

      “大将军许久不见,一向安好?”

      “拜见圣上,”老者口中说着,却没有跪拜下去,只以怀里抱着的一枝金锏向李信点了三点:“老臣安好得很,劳圣上挂怀。”

      “如此深夜前来,所为何事?”

      “还不是为了陇安哪。”老者身躯已有不便,费力地在宦官为他铺设的坐席上坐下:“如此紧急军情,却不唤老臣前来商议,真是嫌我太老,已经是无用之人了。”

      “大将军错怪了。”李信仍然恭恭敬敬,看着老者坐稳,自己才坐下:“朕是担心深夜传召,于将军身体有碍,所以只是报将军知晓,不劳将军前来。没想到将军如此关切,还是自行前来,倒是朕多虑了。”

      这位老者,名唤贺朝宗,官封大将军,位列一品三公之上,是最有威望的老臣。

      三十年前秦国犯境,先帝李浩陷入秦军埋伏,贺朝宗将李浩负于背上,浴血杀出重围,自身负伤无数,回营后仅从身上拔箭就拔了有二十余枝。李浩感此救命之恩,当即赐他金锏一支,可免一切刑罪,上殿见君可以不拜,只以金锏点动代替。

      李信在这位大将军面前算是后辈,只能毕恭毕敬以礼相待,见面甚至还要离座,不自在得很,但是先帝遗命又不能违反,也只好这样沿袭下来。适逢贺朝宗年事已高,早已不能征战,近年更是连上朝也难,李信乐得不见他面,却不料此君脾气硬朗,一听得军情紧急,竟然连夜奔入朝中。

      “要保天下平安,当拼死一战!”贺朝宗声若洪钟,震得人人耳膜嗡嗡作响:

      “夏军固然强悍,但我大凉亦有骁勇男儿。年初八万夏军围城,陇安只靠五千将士,不也守住了?往年大凉之败,一在军力,二在军心,此番退无可退,当破釜沉舟,显示我大凉保家卫国之志,绝夏国狼子野心!”

      御史大夫章琮谨慎进言:“老将军,此一战与年初一战,情势又有不同。那赫连阿利是名扬天下的良将,我大凉没有可堪匹敌的人。老将军你已经年过七旬,体力难以支撑战事,赵将军与范将军都已在姑射一战中阵亡……”

      “依老臣所见,陛下应当再度亲征。军心必然大振,对夏军是莫大的威慑!”

      龙案前灯火摇动,映得李信面色忽黑忽白,阶下群臣鸦雀无声。

      上次御驾亲征结果惨败,人人皆知是圣上心头一根刺,如此沉痛心事,也唯有贺朝宗敢当面提起。

      司空宋昀觑着李信神色,急忙开言:“大将军,这如何使得。此一战凶险至极,全无胜算,还教圣上深入险地?天威自然慑人,然而圣上龙体……”

      “臣愿代圣上亲征!”

      一个嘹亮的声音压过众人争论,群臣纷纷住口,种种神情各异的目光,投向挺身而出的韶王李重耳。

      那少年头颈高昂,唇角桀骜地抿起,白皙面容上泛着朝阳般的血色,眸中光彩,粲然胜过满殿灯火:“恳请圣上允准臣以圣上旗号出征,保卫大凉疆土,扬我李氏雄威!”

      贺朝宗手捋银须,赞赏地点了点头:“不错,韶王少年勇武,可以领兵。”

      庄麟趾却是摇头不迭:“沙场非儿戏。年未弱冠的少年郎,只做过一个小小牙门将,怎能当此重任。”

      “难道要他一生只做个牙门将么?万里鸿途,须从足下始。”贺朝宗白眉挑动,眼眸精光闪烁,雄壮的气概,笼罩在整个齐光殿上:

      “老臣愿亲自监军,鼓余生之力,扶持殿下代父亲征!”

      ——————

      深秋的玉宸宫,金风飒飒。

      一只雀鸟飞近西北角的若英宫,起伏数次,终于没有落下来,弱弱鸣叫两声,向另一方向飞去。

      雕梁彩栋的宫殿,在这暖阳之下,似乎也弥漫着丝丝寒意,教人轻易不敢接近。

      所有房间都帷幕低垂,连边边角角,也都用毡条塞严。偌大一座宫殿,一丝儿阳光和微风都透不进,白昼黑夜,都只用烛火照明。

      整个玉宸宫城,没人愿意涉足这里,只有肃王李重华是唯一的例外。因为这里居住的是他的母亲,贵妃容春霭。

      “……圣上已经下诏,命五弟挂帅,大将军贺朝宗监军,统率敦煌郡援兵五千,会合东境兵力,死保陇安。”

      李重华恭敬禀报。四下里燃点的烛火,将他的身影映向四面八方,在重重帷幕上印出奇诡的画面。

      “哦。”他对面的容春霭,凄然一笑:“怎么忽然有这样的决心了。”

      李重华犹豫一下,微微抬头,望向母亲。

      容春霭如以往一样,孤身端坐案前。一身玄色衫裙,一直裹过手脚,连脸上也都严严实实地裹了黑纱,整个人唯一的装饰,就是简单绾就的发髻上,插了一把碧绿的玉梳,此外全部漆黑一片,没人能看清她半点姿容。但此刻那身体正在微微颤动,带得衣袂簌簌作响。

      李重华低下头,将已到嘴边的关于遣送人质的那番争论,朝堂上所受的欺辱和委屈,全都咽回自己腹中。

      “是贺大将军坚决主战,助圣上立定了心思。仓促之间,一切都不齐备,连个熟习陇安军情民情的将领都没有,最后把死牢里的姬广陵都提了出来戴罪出征。这一战真是凶险万分,胜负难料啊。”

      容春霭长久没有出声,只有呼吸越来越急促。

      “母亲,你不舒服吗,”李重华关切地趋前:“可是太久没有换气,有些憋闷?我去唤宫人开窗换气,母亲到内室安歇罢。”

      容春霭摆了摆手:“无妨。我只是想……六年前濡水之战,倘若圣上也能有如此决心,与夏国力战到底,我母子二人,何至于遭受那一场磨难?”

      “六年前……情势当有不同。”

      “有什么不同?堂堂大凉,只败了一阵便军心溃散,割地纳贡,要一个十二岁的孩子入质求和。”容春霭嘶哑的声音里,充满无限凄楚苍凉:

      “若是我兄长还在,容家军还在,怎会有如此惨败?可怜我容氏数代忠心为国,却凋零至此,让我母子都失了依靠……”

      容春霭声音颤抖,已经语不成句,李重华垂了眼帘,恭敬施礼:“时过境迁,母亲不必挂怀。多亏母亲舍身陪孩儿入质,守护孩儿平安,孩儿……毕生铭感。”

      容春霭惨笑了一下。隔着面纱,依稀只见头颈微微晃动,喉间发出嘶嘶微响。

      “我有什么办法。圣命难违,我能做的,就只有陪你一起去了。天下之大,能相依为命的,唯有你我母子二人而已。”

      “拜谢母亲深恩。……母亲,时候不早,孩儿为你上药罢。”

      身边的雕漆提盒,一层层打开。

      内中一排玉盒,透出浓淡各异的药香。李重华自下层盒中,取出一套精巧的金器,有壶有碗,亦有调匙调杵等小物件。

      帷幕重重的宫中,一片静寂,唯有李重华手中器具相碰,偶尔发出叮咚碎响。那调匙自玉盒中舀出各式药膏,又以壶中黄酒与蜂蜜慢慢兑入,在一只玄黑圆碗里,一点点调出新鲜的药汁。

      淡淡的绯色,澄清,微稠,一股异常甜蜜的香气,渐渐盈满室中。

      李重华捧起药汁,膝行向前:“孩儿为母亲上药。”

      容春霭抬起手,缓缓除下面上黑纱。

      纱下露出的,是一张鬼魅般可怖的脸。

      整张脸全成焦黑之色,额前毛发已秃,眉毛,眼睫,一概不见。两边面颊,都有累累疮疤,从额角至下巴纵横交叠,血红暗紫间杂,如丘陵般起起伏伏。右边眉骨处更是青筋暴突,肌肤扭曲,牵得右眼歪向一旁。

      李重华小心捧着药汁,以细绒药刷蘸取,轻轻涂上母亲的面庞。

      神情专注,姿态端凝,一双眼中满载的都是虔诚与崇敬,仿佛面对的不是一张被摧残得如鬼魅一般的脸,而是一尊菩萨,一座佛。他自己那张苍白而清秀的面容上,因如此的倾心投入,也自有一种非凡神采散发出来。

      “前日服的是什么药,实在神奇,这身体被那蛊毒种了四年,每日摧心蚀骨,生不如死,如今忽然不痛了。”

      “太好了,恭喜母亲。那是霍少府进献的柳枝甘露,果然见效。”

      “霍承安?他弄到柳枝甘露了?”

      “嗯,他查到消息,咱们在夏国听说的那位异人,逃到敦煌来了,几经周折弄到那小小一瓶甘露。”李重华收起药刷,仔细端详母亲的脸:“这焕颜的方子是孩儿依照夏人的毒经配成,祛毒效果明显。母亲放心,终有一日,可恢复旧日容颜,比世间所有女子,都要美丽万倍。”

      容春霭笑了。

      “阿四啊,这等鬼话……”

      她努力眨动眼睛,从残损的眉骨下方睁开一条细缝,望着眼前的儿子:

      “也只有为娘才信罢。”

      ——————

      莲生叉腰立在鸣沙山头,意气风发遥望四周。

      男身健硕,在这已经变得寒凉的深秋,仍然只穿简单的裲裆衫、扎脚裤,长发以一条皮绳扎在头顶。此时从头到脚全是沙土,稍微一动,便扑簌簌地飞散,整个人好似沙子堆成的一般。

      听从义父义母安排,她已经搬去九婴林中的山庄居住了。说是搬,其实压根儿没有什么可搬的,十六年贫寒生涯,全部家当塞不满一只木箱。

      而义父义母为她布置的新居,简直极尽舒适奢华之极致,宽大的卧房,重重锦绣帷帐,一张足有六尺多宽的绣榻,可以翻着筋斗打着滚儿睡觉。知道她爱制香,还有专门的香室,比凝香苑的莲字香室还要宽大数倍,所有制香物事一应俱全。

      物质的奢华,莲生原本并不重视。但是轻物不等于薄情,如此精心布置下蕴藏的体贴与深意,令她感受到了从未想象过的父母温情。

      庄中除了几个童仆,便只有宫羽夫妇与莲生三人。那童仆都是自农家雇来的老实孩子,什么都不懂,终日只做些粗重活计,大部分事务还是一家三口亲力亲为。日子安静得如同一幅画,岁月在其中长时间地静止,令人错觉时光就此停滞。

      “阿父,我不会弹琵琶,从没碰过的……”

      一只镶螺钿紫檀五弦琵琶,遍体花枝盘绕,精美异常。宫羽教她横抱怀中,左手按弦,右手以拨子拨奏。莲生不禁额头见汗,手指在琵琶上一按一个湿印:

      “我这笨笨的手指头,糟蹋了这么珍贵的宝贝……”

      “这不是什么珍贵的宝贝。”宫羽淡淡道:“皇帝命我去宫中乐库,随意挑选名贵琵琶使用,但我点检了库中的每一只,都是凡品。这么粗陋的凡品俗物,还精心珍藏起来,镶金嵌玉,重重包裹,世人的眼光,也真是差到极致了。勉强捡了这一只,你随便用用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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