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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7、我看错你 ...

  •   柳染终于抬起眼帘,漆黑双眸微眯,打量莲生片刻,唇角慢慢勾起,现出一个淡淡笑容:

      “莲生,你又跟踪我。”

      “我没有,只是偶然遇到你……”莲生急得结结巴巴,伸手向室外连挥:“快,快出城去,宫中死了个大官,府衙和中尉都出动了,全城搜捕刺客,你们留在这里,当心被官兵盘问……”

      “知道危险,就回家去。跟我到这儿来做什么?是不是还想被捕役捉去一次?”

      “柳染,我担心你……”

      “我用不着你担心。”柳染一语截住,唇角仍带着笑意,语声中却满是冷漠与苍凉:“到底什么时候才懂得听话,管好你自己,不要管我,还要我说几次呢?”

      莲生张了张嘴巴,只发不出声音。

      室中所有人都默不作声,静悄悄看看柳染,又看看莲生。周围红烛高烧,一团火热,但一份彻骨冰寒无声无息弥漫开来,将莲生从头到脚浸没,整个身体都在不自禁地轻颤。

      座中忽然有人笑着开言,却是那粟特舞姬史琉璃,正持着一只双狮银酒樽,依偎到柳染身边:“哎哟,小妹妹一片好心,傻气了一点而已,别这样不给面子嘛。”

      她扭动宛妙腰肢,晃得舞衣上的层层流苏唰啦啦一阵乱响,手中酒樽高举,将柳染面前耳杯斟满:“来来来,奴家继续给各位歌舞,莫扫了良宵雅兴。今夜花好月圆,诸君不醉不散……”

      柳染默然举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哐的一声掷在案上。

      “莲生啊,你放过我吧。”他轻叹一声:“别再跟着我,求你了。”

      一阵难捺的委屈,袭上莲生心头。嘴唇一咬,转身就走,手刚刚触到门扇,只听身后柳染又叫了一声:“莲生。”

      莲生停住脚步,缓缓回头,视线正与柳染相接。

      那少年端坐在屏风下,一瞬不瞬地直视着她,黑眸中光芒深邃,缓缓流转,有什么深藏在暗影里的东西,刹那间将莲生推出了千里万里的距离。

      “莲生,你自己珍重。”他伸开手臂,揽住史琉璃肩头,将她拉入自己怀中:“我已经有了温柔听话的小娘子,无需你多费心。今夜要和娘子欢聚,不能陪你了,走吧,不送。”

      史琉璃被他这一搓揉,身子顿时如面条般绵软,连声娇笑着伏在柳染胸前:“官人也太狠心,这样直言相告好么?哎呀,住手住手……奴家错了,饶了奴家吧……”

      莲生僵立当地,一动不能再动。

      她不能相信自己的眼睛,然而眼前千真万确,灿烂灯火下,一切清清楚楚,柳染将史琉璃搂在臂弯里……

      疯子进江冉冉出现,妖声道:“脖子以下,立锁无赦。你还不死心,总想把这段故事说清楚,结果屡改屡锁,只要再锁一次,就要被我彻底封杀了,还不想个法子么?”

      小灰恨得用力跺了跺脚:“真他母亲的屈辱,我一好好讲故事的人犯了什么错!”

      “柳染……”莲生口唇颤抖,要使尽全身力气才能出言:“你……怎么这样?”

      “我一直这样。”柳染侧过头,长长的黑发如瀑布般滑落身前,掩住一边面颊,唇角笑意更浓,懒散中带了一点讥诮:

      “你认不清我的样子,那不是我的错。喂,我娘子不介意我与你玩耍,今晚你要不要留下来,大家一起玩个好的?”

      蜷缩在他胸前的史琉璃,闻言瞄向莲生,娇声笑道:“来啊,小妹子,我会让你先来的!”

      柳染扬头大笑,一把揽过史琉璃的脖颈……

      疯子进江再次冉冉出现。

      小灰忍无可忍,厉声道:“你够了!不就是脖子以下么,我改掉不说就是,你可以滚了,老是赖着不走干嘛?”

      “哎,我也没法子呀。”

      疯子进江百无聊赖地搓着身上的泥:

      “疯子立下的规矩:已经入威的故事,字数只可增加不可减少,你上次讲了三千五百一十八字,改完之后还得是三千五百一十八字,我得帮你凑够字数啊。”

      ……莲生只愿自己的眼疾还没有治好,或者索性当场瞎了。只愿没有看见眼前这一幕,只愿不曾认识这个人。敦煌纵然民风开放,也绝无男女当众亲吻的道理,更何况……疯子进江不让说了……莲生这是平生第一次看到男女欢爱,是她喜欢的男子,和另一个女人。

      “柳染,我看错你!”

      莲生只说了这一句。退后两步,转过身子,疾步飞奔出门。

      室中长久静寂,没一个人出声。柳染缓缓放开史琉璃,那舞姬依然不自禁地做着疯子进江不允许描述的事情,喃喃道:

      “再赏一个,再赏一个,主公,求你,求你……”

      柳染恍若不闻,长睫掩映下的黑眸,始终还望着门外。

      “来嘛,来嘛……官兵就要到了,若要做得像,不如来真的吧。”史琉璃的双手在他脖子以下部位做着不可描述的事情:“官兵可不像小妹妹那么好骗……”

      柳染蓦然抬眼,望住史琉璃,眸光中那无可触犯的凛凛威势,令她当即缩手住声。静默片刻,史琉璃扬手掠掠肩头揉得一团纷乱的鬈曲长发,自嘲地笑了一声:

      “哎,要命,撵走了小妹妹,也还是没奴家的份儿,真真惨死个人。”

      “主上……”宿阿大低声开言:“不如……你对那姑娘明说了罢。收她入伙,也就是了……”

      院外陡然响起一阵铁蹄声、喝骂声,是官兵进了巷子。众人都闻声抬头,空气中顿时充满大战来临的紧张气氛。唯有那空荡荡的庭院一片静好,正中一座青石砌就的鱼池里,两条红鲤宛转游动,在浮萍下荡起小小涟漪。

      “泉涸,鱼相与处之于陆……”柳染望着那鱼池,口唇微启,轻轻吟了一句:“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你们汉人,想得真多。”史琉璃妩媚一笑,于柳染背后拥住他的肩头,粉脸在他耳后轻轻揉擦:“看我,什么都不想。奴家就是主公的,自你在牲奴市场买下我,这身子,这颗心,就全是主公的,任你怎样待我,奴家都不在乎……”

      呯呯一阵大响,官兵在院外砸门。

      “阿狸,去开门吧。”柳染扬了扬手:“来,欢饮起来。”

      那瘦瘦的少年应声奔向院外,室中随即爆发出一阵欢笑,宿阿大等众人高举酒杯,吆三喝四地行起酒令,个个脸上挂满欢愉的笑容。史琉璃双臂轻展,跳上酒案,就在案中一个宽不盈尺的铜盘上,摆动着腰肢摇曳起舞,口中以粟特语曼声唱起歌谣:

      “沙漠里的甘泉啊,只剩了浅浅一汪。
      泉水中的鱼儿啊,只剩了你我一双。
      亲爱的你啊,不须记得我的模样。
      水留给你,心留给我,
      月留给夜,花留给光。……”

      柳染纵声大笑,连连击掌,挥手揽起案上那只硕大的双狮银酒樽,仰起头来,直接灌入口内。

      酒流如珠如玉,四下飞溅,半樽都浇在他的脸上。

      一道道酒水顺着他的面颊潸潸流下,灯火映照中闪着半明半昧的光。

      ————————————

      飒飒腥风,掀动整座九婴林。

      一只吊睛白额猛虎在乱草中按动巨爪,狂吼一声,纵身扑向对面鬣狗。那群鬣狗追踪这只老虎已经良久,纵然巨兽凶猛也毫无惧意,一只只忽聚忽散,以迅捷纵跃与尖利爪牙迎战。

      林中飞禽走兽早已远远逃走,只剩这猛虎与鬣狗激烈厮杀。咆哮与嚎叫响彻天际,滚滚松涛恰似密林的颤抖。

      都是丛林之王,岂肯轻易退避?鏖战几个时辰,仍然胜负难分。白雾撕裂,泥土飞扬,狂风夹杂着枯枝乱叶席卷空中,破碎的血肉四溅,渗入腐叶下厚厚土层……

      猛然间一声暴喝,盖过所有高吼低啸。

      一个身影自林间纵跃而来,以奔雷闪电之势扑入战团。正斗得激烈的猛虎与鬣狗被这身影凌空一顿暴击,吃了一脸一身的拳脚,嚎叫着四下散开。

      莲生拉开两膀,在血腥扑鼻的空地上立住身形。

      健硕男身,高大,坚实,在这深秋时分却只穿了一件粗布半臂,裤脚束在膝上,一块块虬结肌肉暴露在萧萧寒风中。

      随意扎结的发髻粘着乱草,泥土和着汗水血水染满面颊。伸手胡乱一抹,毫不在意,唯有一双黑眸精光湛亮,以极度凶悍与暴烈的眼神瞪向身周猛兽。

      越是猛兽,越能敏锐感受到敌手的战斗力。那凛凛杀气激得,猛虎与鬣狗们都起了怯意。然而眼前毕竟是个人,赤手空拳的人,丛林之王什么时候怕过人?

      又一阵腥风滚滚,众多凶兽一齐扑上,尖利嘶鸣声划破了整个九婴林,惊飞的鸟群如乌云般冲在鸣沙山上空。

      也没过了多久。

      一切归于沉寂。

      猛虎已经被开膛破肚,重达数百斤的尸首,倒卧在地也是触目惊心。莲生从不远处又拖过两只血肉模糊的野猪,四头胡狼,连带周围死得横七竖八的鬣狗尸体一起,丢在虎尸旁边。

      自己身上也披满鲜血,一道道被虎爪狼牙撕裂的伤口绽着血肉。

      莲生叉腰立在空地上,左右张望一番,随手摸出腰间佩囊中的香丸,一把捏碎蜡皮,按在鼻端深嗅。

      霎时间化为窈窕女身,莹白小脸,绮丽罗裙。一身可怖的伤口仍在,娇弱身体承受不住那剧痛,瞬间疼得眼泪都流出来。然而莲生的体质,素来以香气为灵丹妙药,捧着香丸一通狂吸,淋漓鲜血顿止,伤口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渐渐愈合。

      将汗津津的小脸埋在膝头,静坐良久,一身的疲惫与剧痛,随着花香弥漫,慢慢消逝于无形。

      若是心头剧痛也能如此容易疗治,该有多好?

      连日来都在九婴林中搏杀虎豹,以体力的消耗、□□的痛楚,来换取心中片刻安宁。九婴林中的猛兽算是倒了大霉,有这等凶悍又执着的猎手,眼看着豺狼虎豹都已经不够用了。

      还好有这样的发泄手段,不至于被心头的绞痛疼死。

  • 作者有话要说:  柳染吟的“泉涸”一句,来自《庄子》。
    大学时乘车返校的路上,见到邻座看小说,标题是《相忘江湖》。当时就觉得这四个字超带感,暗暗记在心中。那时候还没有百度,最终是怎么搜到这句话的我已经不记得了,反正如获至宝地发现它是庄子名言,整句话都很带感:
    “泉涸,鱼相与处之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
    庄子的本意应该是追求清净自然:泉水干了,鱼快死了,在这种时候彼此扶持着挣扎求生,固然感人,但是哪里有江湖平静时候各自为安那样美好。
    然而这句话读起来惊心动魄,完全不觉得有什么清净自然的意味。到了相濡以沫这个份儿上,再回头想追求相忘江湖的境界,何等悲怆,何等苍凉。身处“泉涸”的境地,却不能与你相濡以沫,唯有相忘于江湖,世间至大的惨痛莫过于此,多少动人的情感,也都来源于此。
    人生哪有什么天然的清净?情至极深处,才宁愿忘怀。
    不能不膜拜古人的笔力,如今作者君写一百句一万句,描摹不出这一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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