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敦煌·下》的灰

219、天地同圆

　　“救命！救命！杀人啦！……哦，阿爷。”

　　女童收起张牙舞爪的挣扎，咧开小嘴，堆出乖乖的笑容：“阿爷坏，阿爷不去浴佛大典，来抓香音，阿爷是大坏人。”

　　面前那阿爷，早已换就一身隆重礼服，冕旒通天冠，皂衣绛红裳，衣袂层层叠叠，费了好大功夫才从怀中拽出一幅丝帕，为女儿揩拭满脸的灰尘和汗渍：

　　“香音才是大坏人，不随阿爷一起去浴佛大典，躲在这里玩耍。”李重耳收起丝帕起身，托着香音两腋，放她坐在榻上，自己蹲在榻前，盯着那双圆圆的黑眼睛：“知不知道有多少人在找你？知不知道误了大典的吉时有多麻烦？”

　　“香音不要去浴佛大典。”香音用力鼓起嘴巴：“今天是阿娘生日，香音要留在家里，陪伴阿娘。”

　　李重耳一时哑然，望着女儿的小脸，静默片刻，父女俩的视线，一齐投向榻边。

　　碧纱窗前，紫檀案上，挂着一幅丝绢图卷，飞天凌空飘降，鲜花瑞鸟环绕，莲生的温柔笑容，栩栩如生。图卷前也真的有一朵鲜花绽放，是一朵小小白莲，静静盘旋空中。

　　塔塔告诉他，只要这莲花如生，莲生的精魂，就始终还在世间。

　　“在世间是什么意思？她在哪里？”李重耳急切追问：“天涯海角，我都去找她回来！”

　　“三界六道，都是世间。她在天界，你要是能飞，就去找她回来。”那塔塔依然还是七岁孩童的模样，黑眸依然是不符合年龄的阴沉深邃，望向李重耳的眸光，依然满怀敌意：

　　“你以为登基为帝，就可以为所欲为了？不过是个肉体凡胎，哪懂得天界奥秘。在我们夜叉眼里，人界众生都是蒙昧无知的蠢货，就算是天子，我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同。”

　　“要不是我这蠢货养着你，你在人界活不过三天。”李重耳掉头而去：

　　“看在你对莲生忠心耿耿的份儿上，朕就不把你洒了狗血祭天了。在我们人类眼里，天界都是些多管闲事的家伙，尤其那些下凡的使者，自高自大，狐假虎威，就算是你，我也没看出有什么不同。”

　　塔塔深恨自己已经放弃了神通，不能在此刻唤出大刀轮，把这人界天子劈成千段百段。……

　　“香音也是飞天！香音又香又好看，会弹琵琶会唱歌！飞呀飞，呜呜！……”那小小的女童张着两手在室中奔跑，用力挥动身后披帛，做出飞翔的模样，满怀期待地仰头望着父亲：

　　“阿娘哪天飞回来看我？香音这么好看，这么乖，阿娘一定喜欢我，对不对？”

　　李重耳只觉鼻梁酸软，万千思绪堵成一团，竟然回答不了女儿这句问话，只怔怔望着那朵白莲。雪白的花瓣，层层饱满，绽着清新的水珠，一如刚刚浇灌过一般鲜嫩。

　　“你无论怎样，阿娘一定都喜欢你。”

　　蓦然间一个清朗声音传来，父女俩一齐起身肃立。

　　珠帘打起，一个身形修长的中年人翩然进门。黑发束一顶水光内敛的玉冠，身上紫袍，腰间玉带，全无任何雕饰，只在手中掂了一柄麈尾扇。剑眉斜飞，五官异常俊朗，神情却满是温和，瞬间令室内如沐春风。

　　“父母对儿女，哪有任何条件。”他笑着抚摩香音头顶：“只要你是阿爷阿娘的女儿，放心做你自己，她永远最爱你。”

　　“外公！”香音张开小手，不由分说地跳进那中年人怀里：“教香音吹笛子！教香音写大字！阿爷要香音临《出师帖》，香音不喜欢，我要《飞白帖》！《出师帖》不好看！不如阿公写的好看！”

　　那外公抱她在怀，转头望向李重耳，李重耳顿时抓耳挠腮：

　　“好，好，那就《飞白帖》好了。笔墨之道，我不在行，《出师帖》乃是贺大将军所作，我觉得笔致豪迈，有剑意，就只喜欢这个……以后写字的功课，都交给外公指导好了，我只教她武艺……啊，武艺么，外公也比我强。”

　　那中年人笑着揽住他的肩头，轻轻拍了拍：“说真的，贤婿，你是怎么娶到我女儿的？”

　　这位丰姿卓荦的丈人公，便是旧日的大凉忠武侯、光禄勋、龙骧将军澹台咏。

　　他的年纪，在忘归山下的坟茔里，足足冰封了十九年，那一日被莲生一曲琵琶救回尘世，容颜和记忆，都凝固在了三十四岁那年的浴佛节。又是五年时光，弹指即逝，他始终还没有见到自己的女儿，也只能通过弦端寄语，日日夜夜，怀想他的云卿与莲生。

　　莲生，云卿，迦陵频伽……那些消失在天地间的身影，什么时候才能回来？

　　李重耳没有答案，澹台咏没有答案，塔塔亦没有答案。浩浩尘世，芸芸众生，没人能知晓一个天神的下落，天上一日，人间十年，此时距离莲生回到天界，不过才过了半天时间，在一个凡人的有限一生里，还能等到重聚的那一天吗？

　　唯有那朵白莲，陪伴在李重耳身边，日日凌空盘旋，始终鲜嫩如昔，给他无尽的希望。

　　朗朗旭日，已自东方升起，敦煌城外四十里，鸣沙山下皇庆寺前，浴佛大典即将开始。

　　永定改元五年，百废俱兴，国泰民安，趁着这佳节全城欢庆，乃是民心所向，这一次的浴佛节，比以往历年都要盛大，四十万百姓欢聚，皇庆寺外建起高台，李重耳亲率皇室宗亲、文武百官登台观礼，前方净地正中，高搭方坛，敷设床座，立着一座顶天立地的镀金佛像。

　　“三兄，别来无恙！”“阿六又长大了！陛下倒是一直没有变样。……”

　　酒泉王李重霄偕家眷一行抵达皇庆寺，人还没有进入观礼御帐，香音早已欢呼着冲上去和阿珠阿宝抱在一处，李重耳与李重光也都大步上前，开心大笑着与三兄拥抱寒暄。

　　齐光殿之变之后，李重霄坚辞帝位不受，自请就藩酒泉，李重耳心里明白，三兄是为了避嫌。这任性的天子，索性便把酒泉以东全部划为李重霄的封邑，那李重霄不负所望，将这半壁江山经营得也是欣欣向荣。

　　“阿六还有两年就成人了，待到行过冠礼，阿兄便传位于你。”对幼弟李重光，李重耳更是寄予厚望：“治国安-邦之策，你好好学习，将来承担重任。阿兄更愿意执戈四海，为大凉守卫江山，你我兄弟六人，若说心性最佳，德操俱全，最适合坐镇玉宸的，还得要数六弟。”

　　李重霄点头叹息：“唉，父亲所作所为，固然颇多值得指摘之处，唯独对六弟，真是一片舔犊之情。”

　　李信将那世间唯一一座水晶棺，让给了心爱的幼子，保得李重光尸身不腐，能凭借莲生一曲琵琶复生。倏忽五年过去，这少年已经一十四岁，神情却依然纯净如昔，明澄的黑眸中，盛满坦荡的笑意。

　　“好的，阿兄。”李重光爽快地点头：“待得香音长大成人，行过冠礼，我便传位于她。”

　　“她啊，你饶了她吧。”

　　兄弟三人，一齐望向香音。那孩童正和阿珠阿宝在帐中追逐打闹，口中呼喝连连，容貌早已变样，不再是适才娇娇软软的小女孩。

　　已经是个剑眉星目的男童，虽然身量尚小，却生得极是英武，一身精工锻造的鱼鳞甲，款式与成人一般无二，更显得神态憨拙可爱。趁着长辈聊天，她已经拽着阿宝比起武来，那长他三岁的堂兄竟然不是对手，没打几下便大叫求饶。

　　“香音！”李重耳大步上前，一把将女儿抄起，夹在腋下打了两记屁股：“说了多少次，不要当众变身，免得惊扰民众！”

　　香音蹬着小腿儿哇哇怪叫着，啪地打个响指，又恢复了女童的娇弱身形。……

　　佛乐辉煌，四下欢奏，各方宾朋都已就位，庄氏、阴凤仪、乞伏氏几位太后坐于后宫主席，公主李可儿陪在阴凤仪身侧，丞相霍承安、太尉张钧程、大司空辛不离率文武百官坐在帐前，吐谷浑、凉国、乌孙、鄯善、波斯、天竺、大食等各国君王和使者们安顿在贵宾席中。

　　御史大夫章琮照例避开众人，远远坐在帐后角落，被李重耳亲自上前，一把拖出来：

　　“章大夫，你本性善良，朕看得明白，昔日那点错失，何必一直挂心。朕还指望你帮我严肃朝纲，惩戒贪官污吏呢，老是躲在角落，也太不把朕放在眼里了吧？”

　　章琮满面羞惭，摇头叹息一声，唯有移座向前。

　　乐声飘扬，周围万众欢腾，盎然喜气映得整个碧空都是一片灿烂。皇庆寺钟声连敲九九八十一响，昭示大典开始，太常寺司仪念诵吉祥祷词，皇庆寺方丈率三千僧侣以香汤浇灌佛像：“时维四月，序属三春，盛世胜缘，法喜充满……”

　　猛然间席间一阵骚动，拥挤在远处鸣沙山上的民众们更是已经高呼出声：“佛光！”

　　对面三危山头，绚烂光环涌现，正正围绕主峰，与皇庆寺前金光四射的佛像遥相辉映。浴佛节上佛光闪现，这可是敦煌建城数百年来的第一次，鸣沙山上欢声雷动，万千臣民急忙跪倒合什。

　　曜锋骑统领霍子衿、昭锐骑统领徐角，一齐跃上台阶，一左一右挤到李重耳身后，附耳提醒他那句难记的佛号：“陛下，快许愿！南无弥勒……”

　　“南无弥勒菩萨摩诃萨。”李重耳望着那佛光湛湛，神情中一片苍凉：“我日日都念。”

　　三危山头，佛光越来越亮，越来越亮。

　　硕大的光环，突然涨满天地之间。

　　一线七彩霞光，自万里无云的碧空横贯，无数道七彩光柱似花雨泼洒，带着缥缈光晕，投向人间山河。皇庆寺前的万千民众，一时都忘了念佛，惊诧地仰头望去，只见硕大花朵飞旋风中，凌空四下播散。

　　九霄之上，灿烂霞光中，鲜花摇曳的天风里，现出一对飞天，乘风飞向鸣沙山前。

　　天-衣飘舞，宝光四射，长长的披帛漫天飞扬。怀中各抱一柄琵琶，遍镶螺钿，绚烂光晕萦绕，仙音飘散，回荡四面八方。

　　眩目光芒中依然清晰可见那对飞天的容颜，左边那位面庞丰腴，意态温和慈祥，身边盘旋着一只迦陵频伽瑞鸟；右边那位，容颜娇嫩，俏丽，唇角高高翘起，湛亮黑眸中盛满喜悦的笑意。

　　御帐中的李重耳，猛然起身，失态地冲前几步，奔在高台边缘。香音比他更快，小小身形已经不顾一切地沿着高台木架爬下，尖利的童音，响彻整个天空：

　　“阿……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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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明天大结局。五千字的大肥章，希望大家看到爽。
依依不舍的作者君已经哭瘫，要小天使们亲亲抱抱才能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