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莲生敦煌·下》的灰

218、声入人心

　　“耳朵，别放弃，有我在。”

　　莲生抱紧怀中琵琶，凝聚全部心神，拨子飞舞，乐音回旋：

　　“你我同心，没有除不掉的妖魔！”

　　教她弹出第一声乐音的，还是她的阿娘。

　　那时候云卿还是宫羽，幽居九婴林深处的阿父，一切真相埋藏心底，与莲生日日相见而不能相认。她教会莲生弹奏琵琶，还教给她乐音的至理：“凡音之起，由人心生也。人心之动，物使之然也。”

　　乐音即心音，是这红尘万物自然造就，心强则乐强，更何况两人同心联手！

　　悬浮空中的李重耳，长剑直指莲生，脑海中心识已乱，眼前身影恍惚，一忽儿是温柔的爱侣，一忽儿是邪恶的妖魔……然而那铮琮乐声连绵不断，自琵琶弦端飞旋身周，一股热流贯穿他的脑海，与那冷酷的神识交战。

　　拼尽全身之力，感受琵琶乐音，与那冰寒相抗，与那温暖相融。身心已成战场，两股强大力量将他撕扯，全身筋骨神髓都将撕裂，然而仅余的心识凝聚一线，如黑暗中凝聚的一点强光，渐渐燃亮他的脑海。

　　强光中，他看到一张笑脸，明眸中满含深情。光影浮动，让他看到漫漫鸣沙山，茫茫九婴林，看到柳枝甘露，摩诃波楼沙花，看到赤水玄珠饮，金翅化血砂，看到蛇舞赤岸，龙翔高昌，看到陇安血雨横飞，敦煌刀光剑影……

　　看到今生每一步，每一步上都有他与她的共鸣，心弦的颤动渐渐与琴弦共振，激荡起强劲的旋律，那是连琵琶法器也无法奏出的强大乐音。

　　“莲生！”

　　一声清晰的呼唤，自李重耳口中迸出。青冥剑依然青气迸射，缠得莲生腰身以下皆成青灰颜色，然而那双手始终顽强地紧拨琵琶，奏出连绵不绝的旋律，让那冰寒步步溃退，只剩垂死挣扎。

　　“滚吧，阿修罗！”

　　乐韵高扬，震荡整个天空。冰寒彻底被这震荡击碎，一股青气随着刺耳的咆哮迸出李重耳的脑海，额头赤焰纹蓦然飞散，李重耳脚下一沉，整个人凌空跌落，呯的一声摔在地面。

　　青气在殿中盘旋飞腾，冲破殿顶天花，化成一个顶天立地的巨大身形。

　　九头，八足，九百九十手，九千九百眼，手托日月，眼喷赤焰，双足跨大海，身越须弥山。齐光殿轰然塌了大半，众人相依相携逃出殿外，人群中的塔塔纵声高呼，声音中满怀惊惧也满怀激愤：

　　“毗摩智多罗！你不能再来人界！你违犯佛旨，帝释天会惩罚你！”

　　“鸠摩拿，杀了那孽种，随我回天界复命，自然将功赎罪。”青影遮天蔽日，阿修罗王的声音比塔塔的声音更如惊雷：

　　“帝释天惩罚我？天人交合的孽种，私自化身为神，扰乱天人两界，人人得而诛之！”

　　“行了，阿修罗王，你不过是妒火中烧，装什么冠冕堂皇。”莲生脚下青气已除，周身光芒更盛，纤细的身形自殿中纵起，天-衣飘扬，迎风飞向漫漫天穹：

　　“挟私怨，动私刑，屠戮众生，草菅人命，帝释天不惩罚你，我来替众生惩罚你！”

　　青影凌空摇晃，笑声撼动四野。“孽种，你母亲都是我的俘虏，你敢与我对抗？我是阿修罗之主，帝释天都是我手下败将！受死吧，你神光已显，逃不掉了，人间力量，终究战胜不了天神！”

　　莲生记得这个身影，记得这个声音。记得他如何在她茫然无知的注视中，强行掳走了她的母亲。莹白小脸上，再没了以往的明朗和温婉，只余眸光如火，烈烈熊燃：

　　“三界六道，天理轮回，众生只分善恶，哪分什么天和人！我不信佛祖只分-身份地位，不分善恶慈悲！我阿娘留给我一句话，我今天教给你：神不是世间最强大的力量，爱才是！”

　　乐声暴涨，如山崩地裂，炸响整个天穹。神光自莲生身周迸发，直冲九霄之外，乱云如滔天巨浪向两侧翻卷，现出灿烂碧空。

　　朝阳灿烂，光影飞旋。李重耳紧紧护着怀中婴儿，和万众一起在地面仰头遥望，只望见碧空下那小小身影纵横飞翔，青光与白光冲击激荡，琵琶乐音如暴风骤雨，笼罩敦煌上空。

　　“莲生，愿我身心化为你的力量。”李重耳闭紧双目，凝聚全部心识，与那琵琶乐声共鸣共振：“我与你同在，敦煌与你同在！”

　　“神女在上，驱除妖魔！”玉宸宫中爆发此起彼伏的呼喊，所有人都仰头遥望天空：“神女驱除妖魔！神女驱除妖魔！”

　　万千敦煌百姓，都望见了那多年前降灾于城池的青影，听到了琵琶与咆哮交错的巨响。飞天神女，降妖除魔，这是敦煌历久弥新的传说，亦是每个百姓的亲历，一时间人人呼喝，爆竹声炸响，锣鼓丝竹喧天，一切音器甚至锅碗瓢盆都被敲起，和着琵琶节奏响彻天地：

　　“神女除魔！神女除魔！神女除魔！……”

　　众生只分善恶，哪分什么天和人？

　　热烈的民心带动万众心识，化作有形有质的光芒，融入那法器奏出的轰天乐声。光芒骤然璨亮，一道雪白刀光自琵琶弦端放射，旋转成百丈方圆的巨轮，劈向阿修罗王的巨大身影。

　　“大刀轮！”塔塔声音颤抖，指向茫茫碧空：“她唤出了大刀轮，佛祖斩妖除魔的法器……”

　　劲风狂舞，扫得人人面如刀割，凄厉的咆哮声惊天动地，回声激荡千里万里。青影挣扎狂舞，终不能挣脱琵琶乐音织成的天网，九头八足，九百九十手，都被雪亮刀光斩断，周身削成万千碎片，青光漫天飞溅，化作滚滚青烟……

　　烟消，云散，旭日温暖，天地清明。

　　天-衣飞扬，窈窕身影飘降，足下步步莲华，一路绽放齐光殿外。李重耳飞步迎上去，莲生纵身扑入他的怀里，把汗水淋漓的小脸，埋在他的胸前。

　　“耳朵，你……保重。这一场天人恶战，必将激发天界的追缉，我要走了。这次不会有持国天王的慈悲，不会把琵琶法器留在人间，快，马上救众人复生。”

　　李重耳如遭雷殛，用力揽紧那躯体，和熟睡的婴儿一起，拼命抱在怀中：

　　“不能走，莲生，你不能离开我。”

　　“让我迎战吧，耳朵。”莲生深深埋身在那宽厚胸膛里，感受那强健心跳，亲吻怀中柔嫩的婴儿小脸：“是我的命运，我去面对，是我的责任，我自己承担。”

　　“跟我走，姑姑！”身后的塔塔急切开言：“鸣沙山皇庆寺香火鼎盛，或许能遮蔽你的神光，我带你去藏身……”

　　“不，我不能在皇庆寺躲一辈子。”莲生挣脱李重耳的怀抱，在大殿中央坐下，将琵琶横抱在自己怀中：

　　“我想好了，不要再躲藏。等得天神下界擒拿，难免伤及无辜，耳朵已经为我承受太多，如今又有香音……还有你，塔塔，为了留下来守护我，宁愿放弃了永生与神通。”

　　“你……你知道？”

　　“以前不知道。”莲生抬起头，凝视那小小孩童：“自金刚轮山回到人界，我能看见你的原形了。”

　　阿摩罗真火沐浴过的精魂，让她看见了人间一切真相。

　　看见了悬疑大凉二十年的将军府血案，看见她的母亲飞天被持国天王擒回天界，将军府中人人定身，太子李谭乘隙入室夺宝，杀害了她的父亲。

　　看见祥云托举的自己，自九天而降，飘落在敦煌鸣沙山。看见十九年尘世挣扎，天地间无尽磨难，看见五朵奇花次第绽放，看见自己身边倾心陪伴的爱侣与亲人。

　　看见东宫之变，看见兄弟相残，看见被李谭摧毁了一生的柳染。看见五毒肆虐，人心倾轧，也看见那些历尽风霜洗礼却始终如一的赤子之心。

　　看见了夜叉鸠摩拿降临人世，高大而凶悍，肌肤黝黑，碧绿的火焰发燃烧头顶，七千年的神通奔腾欲出，然而眼眸中凛凛杀意，终究化作恋恋深情。……

　　“你是一个好夜叉，塔塔，多谢你一直以来的守护。今后请你，帮我守护耳朵和香音。”

　　时间紧迫，再也无法多言。周围尸身环绕，庄氏、宋小桃、乞伏氏、李重霄……个个身体僵冷，面容上还留着或绝望或悲愤的神情，莲生闭目端坐，拨子拨动琴弦，发出动人心魄的乐音。

　　“魂兮归来，前路无所。天人千仞，惟魂是索。……”

　　她清晰感觉到琵琶的法力，自指尖缓缓发散，也清晰感觉到一道莫名的震动，来自遥远天空，森严，强劲，贯穿人间大地，贯穿她整个身心。

　　“魂兮归来，流沙千里。勿入雷渊，散不可止。……”

　　快，来不及了。

　　双目紧闭，全部神识集聚，寻找她心爱的人们。眼前的亲人，远方的亲人，那些幸存完璧，并未受到时光侵蚀的身体……忘归山下的墓园，她长眠地下的父亲，皇庆寺中的水晶棺，李重耳深爱的幼弟……

　　“魂兮归来，离彼不祥。朱明承夜，晞采朝阳。……”

　　李重耳眼睁睁地看着，莲生的身形，一点点变得透明。湛湛光晕浮动，令她整个人都浸润在明亮光芒里，这光芒越来越温暖，越来越炽热，挟乐音，挟奇香，透过殿顶，扩散整个天地，那身影却越来越远离他，远离他的指尖，远离他的视线。

　　“魂兮归来，往恐危身。光风转蕙，入我修门。”

　　殿中一个个僵硬的身体，渐渐有了动静。倒卧在地的众人，陆续起身，茫然望向四周，伤处都已经痊愈，容颜更显光彩，天神法器物归原主，产生的神力，远非凡人使用可以匹敌。

　　“莲生！你什么时候回来？你……会回来吧？”

　　莲生已经不能回答。琵琶余韵悠长，而身形已随乐声消逝，李重耳飞扑过去，却扑了个空。急切的呼唤声里，仅余的模糊面容扑在他的面前，最后吻上他的唇。

　　大殿空阔静寂，神光离合不定。他清晰感受到那口唇的温热，熟悉的清香，熟悉的柔润，晶莹黑眸就在眼前，眼中泪光闪动，深情满溢，俏丽的唇角，泛起一个温柔的微笑。

　　毫光骤然刺目，又骤然收敛，那笑容就在他眼前消失不见，足下最后一朵莲花，盘旋空中，久久不散。

　　“莲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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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大凉永定五年，四月初八，黎明，晴。

　　玉宸宫前庭，八千仪卫早已列定，恭候圣驾启程前往皇庆寺主持浴佛大典。圣福宫中却是一片喧哗，宫人侍卫惊惶地跑来跑去，一叠声地叫嚷：

　　“陛下不见了！殿下也不见了！快，关闭宫门搜寻刺客！……”

　　天子卧榻下，雕龙绘凤的榻脚边，探出一张顽皮的小脸，侧耳听着宫外喧哗，开心地吐了吐舌头。

　　刚满五岁的女童，面颊圆圆胖胖，一双小眼黑白分明，脑后绾着一对丫髻，额前刘海齐眉，颈间碎发披散，身上衣裙已经揉得起皱，仍然快手快脚地爬回榻下，怀里抱着一篮鲜花。

　　胖手指拨来拨去，终于在几簇紫藤花中选了最美的两朵，精心插戴在耳环中央，再挑出一枝玉兰，簪在鬓边。指尖轻轻撩绕，顿时有几缕雪白香雾回旋双颊，令她闭起双眼，发出一声愉悦的叹息。

　　“唔……”

　　榻边垂挂的帷帘，猛然被人掀开。女童急忙跳起身子，手脚并用地向更深处爬去，却只觉颈后一紧，有人抓住她的衣领，捉小鸡一般拖出帘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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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话要说：　　挥泪倒计时：还有最后两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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